这次入宫的魏氏女和徐氏女,闺中都与我相识,因着家族在朝中敌对的缘故,我们之间也常有针锋相对,关系并不算好。
但魏氏与徐氏是文臣世家,就算对立,多少对戚氏也有忌惮在。有了这一层,我在贵女中最是骄横,经常让其他人吃瘪。
我出嫁最早,入宫后便没再听过她们的消息。造化弄人,兜兜转转这么久,如今竟要与她们共侍一夫了。
理智让我将温琢拒之门外,劝告他改去别处,真实的感情却令我感到痛苦又嫉妒、后悔又不甘。
他本是我一人的夫君,却被我亲手推去了别人的床榻,今晚过后,我拥有的再也不是完整的他。
方才的那番话,我是非说不可吗?他现在应该还没走远,我就不能随心一次,追上他留下他吗?
可是只有那样,我们才更可能安稳地活下去。
对,要先活下去······
我逐渐冷静下来,略带狼狈地用袖角擦干眼泪,甚至想打开殿门,好透一透气。
然而,在我抽出门锁,把门打开一条缝隙的一瞬,突然传来一股极大的力道立刻将门推开。
我被逼得后退几步,就要踩住裙角摔倒,那股力道迅速来到了我面前,如同害怕失去一样紧紧抱住了我。
“你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
原来他从未离开,一直留在外面。
不知何时,他已经泪流满面,几近崩溃地不肯放开,箍在我腰间的双臂也力度极重,仿佛要献祭出自己,一丝一毫融进我的骨血,再也不会分开。
他浑身发抖,祈求的模样令我不忍去看,声音也不似从前,问出那一句时又轻又颤:“为什么,不要我了?”
我不愿泪水落下被他看见,只好低着头:“陛下之前说过,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女子,如今她们来了,陛下也该去了。”
那时春日,我在院中栽下一排新的桂花小树。就在脚下这座宫殿中,温琢替我解开缠住头发的耳铛,我眼含情意,欣喜地说我是他的第一个。他不想看我得意,嘴硬说迟早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到时就会忘了我。
忍了这么久,如今总算到了实现的时候,他却怎样都不肯了。
“你是在怪我吗?”
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骗过自己的理由,顿时有了希望,不停地冲我道歉:“那时我对你有意见,故意说错了话,是我不好,你别怪我。以后、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惹你生气了。”
他连连摇头:“那些女人我一个也不喜欢,一眼都不会看,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红着眼:“陛下,她们的父亲都是你的忠臣,而我姓戚,你最不该宠爱的就是我。”
他手忙脚乱替我抹去眼泪,停下后望着我,竟不合时宜地笑了。
“那怎么办?我已经这样了,也一点儿不想改。”
初春的夜晚不见暖和,穿堂风从殿门处长驱直入,只觉寒凉入骨。
他埋在我颈侧,吐息明明温热,却让我觉得像抱了一个脆弱的琉璃花樽,“阿胭,我好冷,能不能让我留下?”
我早已无法拒绝,心甘情愿地连连点头。一直留在我身边吧,只要你愿意。
---
暮春将至,外面已经有了几分热意,新花初绽,新叶抽条,处处是好风景。
天气晴好,我带着洗月在花园闲坐。
距离上次选秀已过去三个月,温琢始终没有踏足新人宫舍一步,日日过来锦绣宫,或是我主动去明乾宫找他。
他心中那份念头不肯消下去,三番五次说要让我住进明乾宫,见我不答应,又想自己迁宫,随我同住锦绣宫。
眼见他就要吩咐人收拾东西,我连忙将他制止,让他不许这样做。别说是他和我这个贵妃,就算是帝后,也未有同住一宫的规矩。
何况他专宠我一人,已经让朝中极其不满,若再做出这样的事来,岂不是要让那些大臣更加怨怒?到时他的压力会更大。
我正忧心忡忡想着,忽而听到不远处一阵环佩叮当声。抬眼看去,为首的是两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着罗锦,戴珠翠,是后妃的装束。
我正欲喝茶,手指微一顿,又将茶盏搁在桌上。
二人走近,齐齐向我行礼,我也回以得体的姿态,温声叫起。
“臣妾入宫已逾一月,今日终于得见贵妃娘娘。”
说话的是昭仪徐氏,看上去明显有些胆怯:“进宫之时,听闻娘娘身体抱恙,臣妾很是挂怀,却未能前去探望,不知如今大好了吗?”
自戚家崛起后,从前那些老世家大多式微,徐家就是其中之一,如今家门零落,仅剩一位侍郎和一位御史支撑门庭。
模糊记忆里,这位昭仪闺中时便性情内向,与我极少有往来,并不相熟。
“多谢妹妹关心,已然大好了。”
我与她客套,安抚道:“那时身子不适,是本宫吩咐了不见来客,陛下也是知情,妹妹无需挂心。”
我无心为难她,也没了过去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跋扈气焰,只剩下平和与淡然。
她们有什么错呢,不过都是被家族推出来,为政治争斗献祭的可怜人罢了。
“娘娘今日倒是闲暇,难得不用陪伴圣驾。”
旁边女子的声音不见多少恭敬,说出的话也并不动听:“陛下盛宠,令臣妾羡慕不已。是陛下政务忙碌,终于肯与娘娘分开了?”
她话中带刺,令我感到不适,声音便不免沉了下来:“几年不见,荣妃妹妹口齿伶俐一如从前。”
荣妃姓魏,其父官至兵部尚书,是如今温琢重用的臣子之一,也是忠于皇室,最为旗帜鲜明与戚氏对抗的人。
想是性格不合拍,从前我是戚家九娘时,与这位魏氏小姐便合不来,现在她进了宫,想来日子又要热闹了。
魏氏呵了一声:“娘娘谬赞。”
许久未曾见面,我不想闹得不快,于是只当没听见,让她们对面坐。
魏氏没有客气,徐氏却没有动,神色怯怯行了个礼:“今日日头毒辣,臣妾有些头晕,多半是中了暑,恐扰了二位姐姐雅兴,想先行回宫了。”
在她眼里,恐怕认为我不是好相与的主,现在又与荣妃狭路相逢,害怕我们二人打架,误伤了她这个“小鬼”,这才面容苍白,不愿多留。
她这样说,我也不好挽留,便应了声准她离开。
“总是这样胆小怕事。”魏氏坐在我对面,冷眼望着徐氏远去,恨铁不成钢地低低斥了一句。
魏家和徐家同属一个阵营,她们两人要好也是正常。
现在只剩下我和魏氏两人,也就没了客套的必要,我垂下眼:“徐妹妹原本与你同行,却不成想遇见了我,吓着她了。”
魏氏不看我:“娘娘是贵妃,怎会有错。”
“只有你我二人在,便不用讲究那些礼数了。”我淡淡一笑。
看着这位曾经的死对头,我心中却没了那种硬碰硬的想法,如同千帆过尽,唯余释然。
“当初入宫时,我以为此生再也不会与你相见,却没想到你也会进宫,真是造化弄人。”我说。
她忽然抬起眼,话中意味模糊:“你不愿做的事,又怎知别人不愿。”
我不明白:“什么意思?”
“没什么。”
她自嘲般笑了一声,眼神冷然看向远方某个方向,语气竟带着些许嫉妒:“明鸾宫,真是独一份的恩宠。”
我一愣,顺着她目光去看。
古朴恢宏的座座殿宇整齐坐落,唯有一座与众不同,虽然尚未修建好,但露出的一角殿檐异常精致,细细铺就的琉璃瓦晶莹剔透,如仙境玉宫一般。待到彻底建好,不知会是何等美不胜收。
那是温琢寻了顶尖的工匠,下令穷尽心力修建的新宫殿。
他嫌锦绣宫太远,想让我迁到一个离明乾宫近的住处,内务司选出好几处,他却一个都不满意,险些让我住进未央宫去。可那是先皇后的住处,怎能如此草率易主,他心一横,竟起了修建新宫的念头。
乱世国库空虚,怎可大兴土木。我自是反对,他却不肯听。
“走私库不就好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就是有钱。”
他原本躺在我腿上,说着说着起了劲,兴冲冲地坐起身来:“我一定会给你造一座独一无二的宫殿,紧挨着明乾宫,我一下朝就能看见你。叫什么名字好?让我想想······有了,就叫——”
“就叫它,明鸾宫。”
-
“因为这件事,他受了不少谏言,可他不肯听。”
魏氏面露不甘,“就因为你,一个戚氏的女儿。”
我心头一颤,不由自主低下了头,“我会阻止他——”
“阻止?你姓戚,自然知道怎样做,才对自己更有利。”
她显然不信,甚至带上愤恨,却在想到什么事后怒意渐消,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
“好在豫王殿下就要回来了,听闻他打通了江南的势力关卡,有他在,陛下的处境便不会这样危险了。”
那一瞬,我扶着茶盏的手指猛然一抖,立即抬头看向她,几乎想把温琼与戚家的事和盘托出。
可多年来温琼伪装周密,看起来格外安分,完全就是一个拥护弟弟,无心皇位的忠诚亲王,就算我说出来,魏氏又怎么会信?
她发现我的异常,狐疑地皱起眉:“你想说什么?”
我胡乱摇了下头,最终只能说出一句:“防人之心不可无,就算温琼安分守己,你们······也要小心。”
她定定看着我,竟笑出了声,嘲讽道:“戚明胭,豫王好歹与你有过婚约,你就这样对待他?你们戚家是不是生怕皇室一心,威胁自己的势力?”
就知道她不会信。
我没了兴致,便想着回去,起身走了两步,却听见她低声喃喃,“我有时真羡慕你。”
我顿住:“什么?”
她没说话,只自嘲地耸耸肩,执起面前的茶盏,自语道:“这么多年了,他的口味还是没变。”
杯中茶是温琢最喜欢的白毫银针。
我意识到什么,心下一惊,又回到她面前。
她缓缓抬眼与我对视,微微红着的眼中痛色明显:“还记得吗?你进宫那天,我没有送去贺礼。”
“我本以为你会嫁给温琼的,为什么会是他。”
怎会不记得?当时我即将入宫为妃,不论与戚家关系如何,凡是京城叫得上名号的府邸都送来了极贵重的贺礼,唯独一个魏家七娘没有。
我以为是因为她与我交恶,现在连这客套礼数都不愿全上一全,暗暗骂了好几句,却不想这背后或许另有隐情。
我不禁涩声:“你怎会对他······”
“魏氏世代忠于皇家,乃是天子近臣,幼年时,我自然有机会得见皇子,至于其中细节,你无需知道。”
“陛下年少失恃,又不受先帝宠爱,无人爱护,后来受臣子压迫,性命随时可能不保,你出身戚家,怎会明白他的苦楚。若不是你们,他也不会走到今天这幅境地,手中无权,还要背上昏君暴君的骂名。”
她没有细细品味,而是一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仿佛杯中是酒,足以消愁。
放下茶盏,她重新看向我,“豫王就要回来了,你若对陛下尚有一分情,就该安分老实些,莫再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离间他们兄弟情义,为自己家族谋利。”
我心头如同塞了团棉花一般,险些呼吸不上来,再也没了留在外面的力气,仓皇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