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醒他

    “没什么,快喝药······”

    在我的逼视下,他的欲盖弥彰失败了,只能叹了口气,将宽大的袖袍卷起,露出裹在小臂处一掌宽的白布,此时伤口裂开,正汩汩渗出血。

    “传御医来!”伤处开裂,便要重新包扎了。

    我手指微微发抖,缓缓将白布一层一层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血红的伤口,横亘他手臂,触目惊心的样子明显是新伤。

    温琢日日待在深宫,怎么会有这样的伤?

    我惊声道:“是谁伤了你?!”

    “不小心摔了一跤,被石头划的······”

    “胡说!”

    “······是我自己。”

    眼见瞒不过,温琢别过眼睛不敢看我,最终说了实话,“我自己拿刀割的。”

    小腹又开始隐隐发疼,我不敢相信:“为什么?”

    “你喝了那碗藏红花,肚子很疼,而且疼了很久。”

    他终于抬起了头,看向我的眼眸不再飘忽,认真又固执:“我感受不到你有多痛,阿胭,我必须和你一起,才能牢牢记住。”

    我怔然与他对视,方才问洗月的那番话有了答案,也终于听懂了昏迷前他那句“别怕,我会陪你一起”。

    这道刀伤,是我昏迷之后才新加的。他心中痛苦不能释怀,之所以在偏殿与御医“说话”,是在包扎这处伤。

    这样的伤口太大,就算日后愈合也会留下伤疤,变成温琢身上时刻提醒自己的西洋钟。

    一切身不由己,一切有心无力,我和他的所有牺牲,都会透过这个伤口显露无遗。

    只有牢牢记住今日的痛,才能不再重现今日的痛。

    “何苦如此······”

    我扑进他怀中,难以自抑地低泣出声。

    他安抚地拍着我的背,话中语气轻快,甚至还带着些许自得:“你瞧,我特意选的左手,只要右手没事,我就能喂你喝药,还能拿笔批奏疏呢。”

    我眼中噙泪:“奏疏?”

    “嗯。”

    他肯定地点头,声音放柔,更像是一种承诺:“你放心,我们都会好好的。”

    温琢,他不想当这个皇帝,更想要逃离朝堂争斗,不问任何政事,只当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寻常百姓,什么江山社稷、天下苍生,都无法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可他无力摆脱这样的命运,连死也是奢望,于是只能拼命竭力地与士族斗,参政、夺权、肆意妄为。

    哪怕把自己弄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也要做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孤家寡人。

    而现在,我却真切地感到了一丝不同,他睁开了迷蒙的眼,把目光停在了朝政和奏疏上。或许,他真的能为我们的以后争一争。

    到了那时,我们的孩子才算有了荫蔽,不必化作一滩血水,不必面对残酷,与自己的父亲争夺同一个狭窄的生机。

    ---

    待我彻底恢复精气神,已经是三日后。

    张嬷嬷被我放了出来,她在卧房中困了几日,不愁吃穿,来见我时却形容憔悴,如同数日未眠。

    张嬷嬷已经得知我背着她做了什么事,此时情绪随时间平静下来,已然接受了事实,只是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眉目间蓄着忧思。

    她缓缓走进来,不顾我阻拦,跪在三步以外的地方叩了个头,苍老沙哑的声音仿佛钝木拉锯:“娘娘身子未愈,应喝的药今日可喝了吗?”

    我心中自责又歉疚,轻声道:“嬷嬷放心,都喝过了。”

    “那就好。”她木然点点头。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别开了目光:“本宫有些乏了,嬷嬷若无事,便先下去吧。”

    张嬷嬷依言退后,顺从得没有一丝生气,转身时却停下脚步,问出一句:“娘娘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自己。”我低头攥住袖角。

    “老奴还没有痴傻!娘娘分明是为了皇帝,背叛了家族!”

    她突然大声起来,踉跄着上前两步,激烈的语气中含着恨铁不成钢:“娘娘这样拎不清,究竟知不知道会给自己招来横祸!”

    “怎样才算拎得清?乖乖做一个傀儡,把真心为我的人算计致死吗!我不是提线木偶,我也有心!”

    我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出了这句在心底藏了许久的话。

    说我自私也好,不孝也罢,我都一应受着。

    不知为何,小腹又隐隐疼了起来。我用手捂紧,眼前泪迹模糊,只能凭着印象看向张嬷嬷的位置,问出口的话只感希冀又讽刺:

    “嬷嬷一直跟着我,必不会骗我。如今姨娘已死,家中人丁三百口,可有真心爱护我之人?”

    “这······”

    张嬷嬷显然没有想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当即愣在原地,回神后神情悲恸,跪倒在我脚边:“娘娘这是什么话?纵使方姨娘已死,可老爷和夫人都念着娘娘呢······”

    若他们真的将我放在心上,会这样对待姨娘,视她的命如草芥?

    明眼人都看得明白的东西,她却还是不愿对我说实话。

    我只得苦笑一声,张嬷嬷面露不忍,避开了我的视线,又试图安慰:“娘娘忘了二公子吗?二公子与娘娘一同长大······”

    怎会忘?分明几日前才见过。

    我倦怠不已,默然闭上眼。

    兄长非我一母同胞,乃是家中最受宠爱的嫡子,对我算是爱护,然而家族重担在肩,他也只能乖乖顺从,不敢有所悖逆,那日对我说过的话便足以证明。

    戚家的所有孩子都是被拔去羽翼的雏鹰,飞翔尚且不能实现,只能在窝巢中簇拥取暖,一旦饲鹰人出手,就绝无反抗之力,唯有接受命运,不论将要面对的是野外山林,还是炭盆油锅。

    待到腹中疼痛过去,我才缓缓睁开眼。

    见张嬷嬷的眼中满是关切,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嬷嬷放心,我没事。”

    但我也只是拍了拍,而后心一横:“我知道嬷嬷是母亲的人。今日我的态度已经明了,不会再对家族言听计从,若嬷嬷对我仍念一丝旧情,就听一次我的,离开宫中吧。”

    我目光巡过她鬓间银丝,渐渐变得决绝:“嬷嬷年事已高,该享清福了。”

    张嬷嬷照看我长大,我既不能容她在身边作眼线,也不忍她被卷入这场纷争,只能自私地出此下策,请她回家,安享天年。

    “娘娘要赶老奴走?”

    张嬷嬷先是怔愣,随即不敢置信,红着眼道:“老奴在娘娘身边十余年,如今娘娘长大了,便不要老奴了吗?”

    “嬷嬷,回乡去吧。”我闭上眼不再回答,但愿她能明白我的心。

    “好,好。”

    “老奴在戚家侍奉数十年,死也不会离开戚家。娘娘既容不下我,就请向夫人写信挑个错处,遣老奴回府去吧。”

    她带着不甘,深深看了我一眼,最后在地上叩个了头,眼中没了任何期待:“娘娘只管放心,那些你不想被旁人知道的事,老奴回去后,不会多说一个字。”

    她被我伤透了心,愿意最后帮我一次,但还是选择了站在戚家那边。

    “如果这是嬷嬷的心愿,我自当遵从。”我别过头,不愿让她看到不舍。

    嬷嬷,你终究还是不明白。

    ---

    “世人皆言戚府华丽,连皇宫也不能相比,可今日来了姐姐这里,才知传言不可尽信!”

    女子正值妙龄,容貌俏丽,着一袭桃粉色襦裙,看上去分外娇美活泼,在锦绣宫正殿里不停探头去看,只觉得处处都新奇。

    就算这宫室原本平平无奇,也耐不住温琢将各种价值连城的稀罕物件如雨点似的往上堆。

    我端坐在主位看她转圈:“奔波了一路,还不觉得累?快坐下歇一歇。”

    她叫戚明念,是我的嫡亲堂妹,比我小了两岁,在家中时与我还算亲近。许久不曾相见,我也不免生出想念,听闻戚家替她向宫中递了牌子,我便向温琢求了恩典,许她入宫与我见面。

    毕竟念儿还是小孩子,纵有矛盾纠葛,也不应该祸连她们。

    只是,在得知家族的打算之后,我心中那点得见亲眷的期待和兴奋尽数消失了。

    戚明念乖巧应了声,在我左手一侧坐下,嘴甜道:“近两年未见,胭姐姐依旧美貌如初,闺中那些姐妹还是比不过你!”

    哪有人被夸好看不高兴的?

    听她这样说,我不禁展颜:“谁说比不过?念儿长大了,我不就有了敌手?”

    “胭姐姐惯会取笑我!”她含羞捂住脸,我也掩唇轻笑。

    就这样与她像从前一样说话,我却忽视不了心中的疙瘩。

    与她一同用过午膳,我们坐在一起绣花。

    手边的线颜色太少,我便吩咐洗月拿来放丝线的绣篮,念儿眼尖,从一卷卷丝线中看见了一个不同的东西,“那是姐姐绣的荷包吗?”

    被她发现,我也不好叫洗月拿走,便拿出递给她看,“近些日子少有摸针线的时候,只断断续续绣了一半。”

    “姐姐的手艺好生精致,若让我娘看见,又要对比着瞧不上我了。”

    戚明念撅了撅嘴,但很快就眼前一亮,兴奋问道:“这纹样不似女子所用,是姐姐绣给陛下的吗?”

    我微窘,又不能直接抢走,只好点点头。

    这还是温琢缠着非要我绣的,说自己缺一只荷包,前些日子我小产休养身体,便没有再拿过针线,硬是把小小一个荷包拖到了现在。

    她促狭地瞄了我一眼,手指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喋喋不休问:“姐姐选了这个颜色样式,是因为陛下喜欢月白色和团云纹吗?”

    我浑身一僵,心中莫名涌起一阵烦躁,有一种自己的东西被旁人觊觎的郁气。

    这还没进宫呢,便要向我打探温琢的喜好吗?

    “瞧我,竟忘了天子喜好不能随意示人,胭姐姐莫怪。”许是意识到自己话语欠妥,她歉意道。

    我心下微松,随和道:“这没什么,不必如此多虑。”

    我冲她笑了一下,便打算低下头继续拿起针线,却没想到身边人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最后竟开始啜泣。

    我微惊,忙拿了手帕给她拭去泪花:“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是念儿着实为姐姐不值。”

    戚明念哽咽着,握着我的手不肯放开:“我们戚家权高势大,姐姐身为长房嫡女,又才貌双全,何愁日子过得不舒心?如今竟要困在宫中,担惊受怕度过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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