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他

    然而,我最终还是没能得到想要的消息。

    元宵当晚,前来赴约的并非父亲,是我的嫡亲兄长。

    “二哥哥。”

    草草打过招呼,我无心叙旧,开门见山问:“父亲呢?”

    人的感情真真是奇异的。回想那年入宫时,我对兄长是真切不舍,他也是一样,还在暗里为我贴补了体己嫁妆。如今再见面,分明还是从前的兄妹,却没了想象中那种久别重逢的欣喜,仿佛心与心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九娘,当真要生疏至此吗?”他比过去成熟了许多,身上有了征伐沙场的威严肃杀,眼神十分复杂。

    我别开眼,主动向后退了一步:“按照规矩,将军该向本宫行礼。”

    我没有继续称他二哥哥,而是叫了他的官职。

    戚家的势力之所以能迅速壮大,就是因为掌控了兵权,父亲将原先的兵马元帅铲除,由他最器重的儿子接管了军营。

    小时候我还疑惑过,为何要让兄长弃文从武,将来成为文臣,留在朝堂替父分忧岂不更好?原来那时,父亲已经有了打算。

    他望着我,终于还是躬身抱拳,向我行了一礼。

    “将军何故来此?本宫所约之人分明是丞相。”

    我抬起眼直视面前人,时刻提醒着自己此次来的目的,自知大逆不道却还是说了出来:“还是说,丞相自知有愧,无颜前来?”

    “不许胡说。”

    他听罢果然眉头一拧,低低斥了一句,随即又想起什么,眼神软下来,安抚道:“九娘,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你想说什么我都听着。”

    他微顿,声音中有愧疚:“可方姨娘之死实属意外······”

    我明白了什么,不免扯出个笑,讽道:“原来如此。父亲知道你我兄妹感情交好,便来派你做说客。”

    我逼视着他,走近一步:“是怎样的意外?我不太明白,烦请哥哥把来龙去脉告知于我。”

    “我······”

    他面露挣扎,深深叹了一口气:“是哥哥的错。那时我还在军营,不知家中发生了何事,收到消息时,方姨娘已经······若我在场,定会出面保下姨娘,是我来迟了一步。”

    “父亲母亲治家严酷,让方姨娘含冤而死,你心中有怨怼也是应该的。可九娘,戚家终究是你的家,哥哥在此向你赔罪,只愿你早些释怀。”

    说完,他退后一步,便要屈膝行大礼,我先一步将他扶住。

    他是兄长,我是妹妹,我怎受得起他的礼。

    “释怀?”

    我费解地望向他,心中那种陌生感怎样也挥之不去,“兄长要我如何释怀?即便我在正院长大,可她是我的亲生娘亲!”

    “娘娘!”

    他高声打断我,盯着我的眼睛认真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贵妃娘娘在戚家行九,是正房嫡出,末将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我的手腕被他紧紧握住,微微的痛感让我回过神。

    是啊,我是嫡出,不管什么人问起,我都只能有这一个身份,何来一个低微的妾室娘亲?

    “方姨娘何其无辜,幼子何其无辜。”

    这样想着,我顿觉悲凉,不肯死心地哑声道:“陈姨娘陷害了方姨娘,母亲剖了她的肚子,这些都是偶然吗?即便她不是任何人的娘亲,在兄长看来,这些就都是她应受的吗?”

    不知是恼怒还是悲伤,他被我的质问弄红了眼睛,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娘娘,一个家族想要荣耀不衰,注定要付出无数人的鲜血,不管他们是无辜还是有罪。”

    “我已说服父亲,只要你别再犯犟,先前的事他愿一笔勾销,日后依旧待你如初。”

    他看着我,低声唤了我的名:“胭儿,只有戚家兴盛,你在宫中才有后盾。”

    这样的话我听过无数遍,当初深信不疑,如今却只觉讽刺。

    我感受得到,从前直率又赤诚的兄长已经变了,戚家也早就不是从前的家了。

    也许这个家一直如此,是我抱有幻想,蒙着双眼不肯面对现实。

    我没了话语,只垂下头,动了动冰凉的手指,从袖中拿出了准备好的东西。

    一封密信。

    这封信,是初四那晚我从明乾宫偷出来的。那时夜深,温琢已经熟睡,我悄悄起身点起一盏蜡烛,摸索到了前殿书房。

    我于前一晚收下戚家的消息,得知了父亲派给我的任务,是要拿到这封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密信。

    我早已生了反骨,当然有应付了事的心思,可先前宫宴行刺之事终究令我惧怕,让我清楚地知道只要父亲愿意,就可以轻易了结我和温琢的性命。

    我惶惶不安一整日,终于还是选择了服从。

    我不懂那些复杂的政治,也没有被传授过面对这种情况的本领,心中的想法只有一个:只有先活过今日,才有谈论翌日的权利。

    在两人高的丹漆书架旁翻找许久,终于找到了目标,我心中暗松,正要把东西从暗格里抽出,却听身后忽地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我心跳仿佛骤停了一般,匆忙想要抽出手,慌乱间却碰倒了一旁的一摞书籍,眼见便要通通砸了下来。

    “啊!”

    “躲开!”

    温琢高喝,一个箭步上前拽住我手臂,而后猛地一拉,他便把我护在怀里,与我调换了位置。

    十几本装订精致的古书从高架上摔下,砸在他后背和肩头,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殿外驻守的侍卫终于听见动静,在门外问道:“陛下,可是有吩咐?”

    “无事。”

    温琢朝外面扬声答了一句,让人都退下,才低头看我,奇怪道:“半夜三更不睡觉,怎么来了这里?”

    夜间无光,全靠我手中一盏蜡烛。一堆书全在地上,不过看上去又轻又薄,再看温琢的反应,应是并未受伤。

    心有一半落了地,另一半却还在空中悬着。

    我不敢看他,低着头忐忑道:“我睡不着,想找本书看······”

    “怎么不叫醒我。”

    他嘟囔一句,好像一点都没有怀疑,随即退开脚步,目光移向那一排排书:“想看哪个?我替你拿。”

    我随便指了一本,他便取下来,拉着我回寝殿。

    当他点亮满室蜡烛,和我并排靠在床头时,我依然没从方才的慌张中缓过神,“你不困吗,怎么也不睡了?”

    他把书挪到中间,语气如常:“反正明日没有早朝,陪陪你吧。”

    我应声,装作淡定把目光移向手中书本,实则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他本就不爱看这些东西,更何况是在深夜,恐怕更觉枯燥。果不其然,才过了一刻钟左右,他便熬不住了,无声无息阖上了眼睛,垂着的头一点一点的。

    我顺势收了书,出声让他躺好安置,一边悄然从袖中拿出那封信,塞进了枕头下。

    我再度吹灭了蜡烛,躺在了他身边。

    黑暗中,我凝视着他模糊的轮廓,突然感到身上微冷,于是将他手臂挪了个位置,缩进他臂弯里,温暖令我感到心安。

    “我发誓。”我小声说:“这是最后一次。”

    他没有动,无知无觉,像是已经睡熟了。

    过了许久,他才出声:“没关系。”

    他用了用力,将我抱得更紧了些,闭着眼说,“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拿走。”

    在书房发现我的那一刻,温琢就已经识破了我的目的,只是他太过宽容,似乎就算我偷走了玉玺,他也能平静对待,任由我欺骗摆布。

    那种近乎放纵的态度,更让我感到内疚和羞愧。

    能放在明乾宫的密信,应是来自某位忠于皇室的大臣。我不知它对戚家的用处,只是纯粹不敢忤逆,便麻木地去做了。更或许它根本无关紧要,只是父亲用来试探我忠心的借口罢了。

    “这是父亲要的东西,你收好。”

    我把信交给了兄长,主动退后几步。这恐怕是我能为戚家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面前人似有所觉,想要追上前拉住我:“九娘!”

    “二哥哥,回去吧。”我身心俱疲,默默避开了他的手,扶着身侧摆放的木架,一步一步向外走。

    这声二哥哥,恐怕也是我最后一次叫了。

    “以后,都不必再来看我了。”

    ---

    元宵已过,京城仍在飘雪,落下时纷纷扬扬,掩去乱世喧嚣,消融时将一点热意悉数吸去,分毫不容情,直教人寒至心底。

    那日见过兄长后,我便沉默了许多。怕温琢看出端倪,也怕他担心,我只道冬日倦怠,提不起劲。

    这一日,温琢去上早朝了,我无事可做,留在寝殿发呆。

    洗月在我身边,细声提醒:“小姐,张嬷嬷已禁足多日了。”

    我自然没忘,点了点头:“我知道,今晚我便放她出来。”

    洗月想到什么,神色微变:“小姐……”

    我静静望着窗外隐约的飘雪,过了很久才说话,“我记得,仓房里是不是存了藏红花?”

    她听出我的意思,脸色顿时苍白,眼中满是阻拦之意:“小姐······”

    我心意已决,只垂眼平静望着她,甚至扯出一个笑来:“去拿吧,洗月。”

    能与这个孩子相处这么久,已经是我的福气,不敢再奢望其他。

    我必须舍弃它,是为了温琢,也为了我自己。

    半个时辰后,洗月归来,手中端着一碗黑漆漆的东西。直至那汤药在面前变得微凉,我硬下心肠,伸手将碗端起。

    助孕药是我日日都喝的,无人会起疑心。

    药材未经御医司之手,当然也没有人会知道,我在里面加了一味藏红花。

    “小姐三思······”洗月面带挣扎,想要拦下我。

    我摇摇头,控制着微抖的手,终于将碗沿递到唇边。

    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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