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辞想了一路，最好的办法，就是他陪着连欶去马师村完成任务。
至于如何劝服诸位长老，他心底实则无底。
毕竟连欶是自己送上门的错，她本不是弟子，擅自揭榜，多少得给些交代。
只是倔强的连欶此时却迎着宫主百川流的目光，等着他进行审判。
“连欶，此榜可是你所揭？”
虽说大家早就知道连欶揭了榜，但却鲜少有人知道揭榜后拒不履行，或是任务失败的后果。
先前也有揭榜的弟子，但大都是高阶弟子，其他人，更是被师尊勒令不准擅自揭榜。
看着百川流手中的告示，连欶当时甚至没有细看上面的内容，就一把揭下。
所以宫主手中拿着的，究竟是不是她揭下的那一个，连欶也不知道。
“宫主，我是揭了一个告示，但却是一位师兄求我帮忙，说他亲自执行任务，我只需要帮他揭下。”
像是在笑连欶拙劣的借口，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躁动。
而百川流更是怒目圆瞪，“你说有人求你帮忙，浮幕宫谁不知露布的榜只可亲手摘下，怎么会有人借你手。”
此刻才明白过来的连欶微张着不可置信的嘴，“所有人，都，都知道。”
那求她帮忙的师兄，岂不是，在陷害她。
从云非鹤提醒她小心人心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原来人心是这么的防不胜防。
她涉世未深，所以不懂提防。
她生性纯良，却被人利用暗害。
所以，她应该愤怒，应该喊冤，应该为自己的不公找到宣泄的出口，可是，她却只是轻轻扯了一下嘴角，“所以，这次，我又要背负什么。”
上一次她要把命交出去，这一次呢，她已经失无所失，又有什么可被人惦记的。
可她不知道，能轻易死去的是肉身，唯有神魂才是人活着的依仗。
本来百川流是想好生教训一下连欶的，但奈何她不是浮幕宫弟子，只是揭榜此事，还不足以惩罚她。
不过她一介女子，又久不修炼，只怕还未到马师村，就被路上的流匪给抢杀了。
倒省了他动手。
把显形的鹿皮告示扔到连欶脚下，百川流背手说道：“看你不知，便不再罚你雷鞭，带着此榜。”
“下山完成任务去吧。”
听到自己要下山完成任务，连欶的纠结成一团。
她虽然喜欢山下的新奇，但那不代表她一个人就能在山下活下去。
还未等她开口反驳，不知在哪藏着的裴胄，将声音传入她的神识里，“答应他，我陪你去。”
听到他声音的瞬间，连欶一扫心底的阴霾，这次前往她不再是一个人。
镜辞早就在百川流走近连欶的时候，便侧身准备随时护着连欶。
他知道面前的这位宫主，不似前宫主那般和煦，但往往只看利益的人，才更好叫人拿捏。
所以镜辞只好退一步协商道：“宫主，如果只让连欶一人前往，恐不妥。”
如果不是还要指着镜辞给浮幕宫当立柱，恐怕百川流才不会卖他面子，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好歹得做得滴水不漏。
“哦？有何不妥啊。”
镜辞侧身看了一眼身旁的连欶，又拿过她刚刚捡起来的告示。
“因此榜是给我们浮幕宫发来的 ，可连欶却不是我门下弟子，如果让她一人前去，恐会影响本门声誉，说是我们浮幕宫，宫大欺人。”
所以，连欶可以去，但绝不能一个人去。
没想到这一层面的各位长老都陷入深思，这一下，倒是让百川流犯了难。
还未等镜辞自甘请愿陪连欶前往。
只见在人群里的北长缨走到宫主的身前跪下，“弟子愿陪连欶下山，望宫主成全。”
现在不过是要有一个人无关紧要弟子跟随连欶一起，那她北长缨也未尝不可。
只是，突然冒出来的北长缨，除了惊讶到连欶外，连百川流和葛藟他们，也同样的表情变幻莫测。
站在房檐下的连欶刚准备开口拒绝，没想到谢炤清又拨开院门口聚集的人群，走到北长缨身边，直接跪在了游无极面前。
只是他的神色不似北长缨那般释然，而是背道的决绝，“师尊，弟子，弟子也要同往。”
话落，人群又再一次炸开，而北长缨更是美眸圆瞪，“谢炤清，你疯了。”
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此去山下，北长缨就不打算回来，如此，她正好带着同样离开浮幕宫的连欶去到龙荒。
可谢炤清，他带着家族的厚望来了浮幕宫，要是擅自离开，只怕。
捻了一把自己下巴处的短须，游无极只是看着自己的小徒弟叹息，“时也命也。”
他知道自己徒弟本就无心修仙，整日不是陷入诗海，就是在抚弄古琴，但他却从未因此怪罪于谢炤清。
因为人各有命，亦有太多太多的无奈。
游无极懂谢炤清的执着，只是，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万劫不复。
“也罢，去凡间历练历练也好。”看透了人情冷暖，看穿了情爱隔山，他们才能真正找到自己的内心。
得了师父的应允，紧绷着背脊的谢炤清终于在游无极离开后瘫坐在地上。
他不算是一个勇敢的人，但他愿意为了自己的追逐，舍命相陪一次。
北长缨想开口劝他，但眼看着游无极都没有阻拦，她也只是恳求地看着葛藟。
可惜葛藟的目光从不落在实处，正如此刻的他明明是在看不远处的山峰，可其实他只是在思考，自己的好徒儿，为什么一定要追着连欶走。
一看有人陪着连欶去马师村，镜辞心头一时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因为他知道，这些下山的人，无疑都是被浮幕宫抛弃的人。
可是，“诸位前辈，连欶本是因我而留在浮幕宫，今日她有错，也该由我来承担半分，所以，我可领命带他们下山。”
他向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就由他，来作为连欶他们最后的退路。
站在镜辞身旁的连欶，不知道他的心路刚才经过了怎样的百转千回，倒是凌烟在听到他的话后，下意识也想跟随过去。
但却被身前的朱华希给挡了个结实。
百川流一看原本只需要牺牲一个连欶就可以解决的事情，结果还要赔上自己的一位长老和两个弟子，当即就反对道：“这是连欶自己的业报，干你们何事，我不同意。”
指着跪在地上的北长缨和谢炤清，百川流气极，“你们以为浮幕宫供养着你们，是为了让你们，去做没有意义的事情吗？”
这也是为什么明明走的路是一样的，可结果，每个人的结局都不一样。
因为每个人的使命是不同的。
羞愧的谢炤清垂首紧握着衣角，而北长缨则是面不改色地再行跪拜，“求宫主成全。”
如果不是因为叛出浮幕宫必遭诛杀，恐怕北长缨早就脱下这身弟子服了。
吃了多少养颜丹都被今天气回来的百川流差点没忍住大动干戈，最后还是葛藟笑着劝和，“既然这么多弟子都愿意作陪，那干脆以镜辞为首，把这次任务当作历练，你看这样可以吧，川流。”
原本盛怒的百川流在听完葛藟的话后就缓和了脾气，虽然还是不满，但也不好再发作，最后退一步道：“历练就历练吧，只是这次任务完成后，作为你们擅作主张的惩罚，奖励也同样作废。”
反正奖励的也不过是什么灵丹妙药，几年修为，除了三阶弟子外，也没人会在乎。
一场因连欶而起的闹剧就此终结，许多看热闹的人也都在诸位长老离开后各自散去。
只余徐行和朱华希以及凌烟，跪在镜辞面前。
当然，还有苦口婆心劝说着北长缨的连欶。
“北姑娘，你不该跟我一起下山的。”她下山是因为惩罚，而北长缨下山，则是主动放弃，更何况，还有要死要活跟着她的谢炤清。
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北长缨一手执着剑，另一手薅起来不敢言语的谢炤清。
“你既要劝，就帮我劝劝他吧。”
路太难走，她甚至连包裹都没带，更遑论身后跟着个人。
谢炤清知道自己无用，哪怕被嫌弃，他也只是歉意地挠挠头，“北姑娘，我，”
别说北长缨了，连欶都受不了谢炤清半天憋不出来半个屁的样子。
“行行行，我不劝了。”她就不该开这个口。
裴胄在隔壁后院里听完了事情的整个经过。
从早辰连欶用完早膳回来，他就知道有人在她身上设了阵法，而唯一的破解之法，须得连欶亲自去一趟马师村。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一行，竟会多了这么多人。
镜辞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三人，皆是他新收的三个小徒弟。
“说吧，你们三个有何事？”
徐行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其他二人，率先挺直背脊说道：“师尊，我也要随您前去。”
镜辞倒不知道连欶的人缘这么好，一个两个的都想陪她去。
目光转向一旁的朱华希和凌烟，“你们二人也是如此吗？”
“是。”
“是。”
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凌烟望着镜辞清朗的面容，竟私心地想着要是揭榜的人是她，那镜辞陪她同往该有多好。
“北长缨和谢炤清他们我无权过问，但你们，可否告知我缘由。”若是为了连欶，那可真是有够他头疼的了。
徐行是早前就想揭榜而下，但奈何他心有踌躇，始终不敢，所以才想借着这次机会，能够将自己的理论，付诸于实践。
至于朱华希，他一半是因为和徐行同样的想法，一半则是因为凌烟。
而凌烟更不必说，她不愿看到连欶以师徒之外的身份站在镜辞身边。
自认慈蔼的镜辞不擅长拒绝，哪怕心有忧患，他也不好拂了弟子们的请求，“此去并非凶险万分，但却是你们第一次历练，如遇危险，我可能会来不及救你们，所以要记住，须得自保，才能保别人。”
镜辞也是从万枯骨血中走出来的，所以知道第一次历练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正因为重要，他才不愿凌烟他们这么早就面对。
清漳小馆再一次落入平静，已经是傍晚的事情了。
期间侯子瞻来了一次，狠狠奚落了连欶一番，但欠揍的话说完了，他才抱着避尘弩颓败地说道：“你走了以后，只怕饮源殿的饭菜都不香了。”
但世间万事万物，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所以不必太过怅然。
送走侯子瞻后，连欶刚坐下喝一口水，君让尘就像个石头一样直直站在她门口。
“云非鹤让我给你带句话。”
还没送到肚子里的水被连欶全部喷了出来，“你什么时候，跟云非鹤联系上了。”
而且云非鹤不是又被派出去跑腿了吗，难不成他还会飞鸽传书告诉君让尘。
其实，云非鹤这次出任务，君让尘特意找上他，让他帮自己带一样东西回拥素门。
虽然为难，但云非鹤还是答应了他，顺便从君让尘这讨了个人情走。
君让尘把东西递给云非鹤的时候，还调侃他，“你可真是从不干亏本的买卖。”
对此云非鹤只是勾唇一笑。
而君让尘后面的那句话，他自是没有听清。
他对着云非鹤下山的背影，幽幽道：“但愿你得到的报酬，抵得上你走的这一遭。”
连欶本想邀君让尘进来坐下喝杯茶，但他只是抱剑立在门口，“不必，我带到话即可。”
看他这么孤高，连欶心想你倒是说啊。
君让尘抱臂的手放下，剑尖抵着门栏，一字一顿道：“他说，莫要去龙荒。”
说完后，君让尘就闪身离开原地，留下一头雾水的连欶，看着裴胄背光走来。
“裴胄，你刚才听见了吗？云非鹤说，不让我去龙荒。”
可是龙荒，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为什么她好像之前在哪听到过。
至于云非鹤为什么会让君让尘带这句话，完全是为了卖连欶一个人情，希望裴胄到时候不要迁怒于他。
如果此前，裴胄也会奇怪云非鹤的反常，但他自那日路过龙荒，看到许多因疫病而死的人，就不难知道，北长缨的意图。
她来浮幕宫，就是要找一个能救她族人的人。
这个人起初是葛藟，后面是连欶。
日昏将近，连欶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出来，都塞进一个红布包裹里。
这时，不知道从哪里掉落出来的钱袋砸在地上。
还是年前裴胄送给她的那些钱，她一纹未动。
蹲在地上看着软塌塌的钱袋子，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连欶，良久后才伸手捡了起来。
饮源殿的袅袅炊烟渐渐飘向各个山头，连欶带上房门，抬脚去了裴胄的小院。
在院中闲坐的裴胄背对着院门，连欶也没进去，就站在门口喊他。
“裴胄，你同我一起去用晚膳吗？”
想着自己马上就走了，连欶其实有些害怕自己去见饮源殿的那些叔叔婶婶，她不喜欢离别，更不喜欢告诉别人，她要走了。
她宁愿那些记得她的人，在发觉她许久未来后，只是认为她跑去玩了，而不是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看着天边云霞与落日齐飞的裴胄，在听到连欶的声音后侧身回望，眼里倒映着同样的霞光。
“我还有事，你先去吧。”他在临走前，总要清算一下这里的帐。
连欶独自一人走在小路上，身后是不断倒退的林木，她还未来得及记住每棵树的位置，就要开始新的旅程了。
每到傍晚，饮源殿就成了整个浮幕宫最热闹的地方，不仅是来往门口的弟子，还有印在墙上，不断闪烁着的身影。
从饮源殿的侧堂穿过去，连欶径直去了后堂。
她来这，是为了给春飖告别。
只是春飖正忙，就给连欶搬了个小凳子，陪自己坐在灶门口。
“你先等等，我烧完这一锅饭，就陪你去吃饭。”把袖口卷到手肘处的春飖不断往灶里添着干燥的柴火。
新加的火突然喷了出来，差点烧到她散在额前的头发，拉着连欶的胳膊往后撤了点，“我们往后点，现在的火有点热。”
火光印着春飖艳红的小脸，连欶摸了摸鼓囔囔的袖管，为难地低下了头。
“春飖，我，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虽然不舍，但连欶依旧昂起假笑的脸，“我明日就要离开浮幕宫了。”
听到连欶的话，春飖拉着鼓风机的手顿了一下。
她今日听其他弟子说了，说连欶犯了大错，恐怕要被宫主处罚。
她虽然担心，但却不敢只身前往第五峰，只能苦等连欶来找自己。
“离，离开啊，哈哈，离开也好，你不是说没见过人间什么样吗，正好去看看。”
去看看她眼中的人间。
看着春飖不断挺直又弯下的背影，连欶把掏出来的钱袋子又再塞回兜里。
两人相识不过月余，可连欶却是春飖在浮幕宫唯一的朋友。
她年纪小，经常被支配着干各种活，而连欶就是因为帮她喂猪，才结交了初来乍到的春飖。
可现在，她唯一的朋友也走了，那偌大的浮幕宫，真的就只有她一个人守着过往的四季了。
“你放心，他日有机会，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虽然浮幕宫不许旁人进入，但她求着裴胄，裴胄一定会答应她的。
春飖背对着连欶的脸，看不出悲喜，但连欶能感觉到，春飖跟自己一样，都格外珍惜这段友谊。
它虽然很短，但却很珍贵，足以在无数个数不清的日子里，给对方以鼓舞。
陪着春飖忙完灶台的事情，连欶跟着她去后堂给自己打了一份饭菜，两人就蹲坐在饮源殿的后门处，那里是一片堆放着各种粮食蔬菜的静谧之地。
她们谁也没有说话，仿佛这样就能拉长最后的相处时光。
前堂的喧闹声传来，饭吃到一半，春飖把剩下的菜往地上一放，起身离开，“我去看看饭还够吗，你先吃着，我待会儿就来。”
连欶在她走后，就吃不下手里的饭菜了，但她又不想浪费，硬逼着自己吃完了。
就在她带着两人的餐盘往后堂走时，饮源殿的一个大婶告诉她说，春飖在侧堂门口等着她。
谢过传话的大婶，连欶放下餐盘就赶忙过去。
却只看到春飖站在台阶下的背影。
“春飖，你饭还没吃完呢。”明明春飖往常吃得都比她多，怎么今日她如此反常。
春飖听到她的声音后转身，看着连欶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
就像之前很多次，连欶在台阶下等着她，带她去修炼那样，这一次，是她在等着连欶。
伸出放在身前的手，春飖把油布包递到连欶面前，“喏，带着，路上吃。”
她娘每次在她爹和她出门时，都会把现做的馒头和饼打包给他们带着。
一是怕他们路上饿着，二是希望家里的饭能保佑他们平安归来。
如今，她也是有着同样的祈盼，希望二人能还有再见之日。
散发着香味的油布包被春飖递到面前，连欶小心地接过，“你刚刚，是去给我准备这个了。”
摸着热气腾腾的包裹，连欶甚至能想象到自己在路上打开时，会是怎么样的热泪盈眶。
就像此刻，她忍不住就红了眼眶，“我，我，”我真的值得吗？
她那么飘零的一个人，又怎么配得起别人的善意呢。
春飖没有什么能留给连欶的，她只会做饭干活，不像连欶有着那么雄伟的志向，她只希望自己有一片小天地能过活，其他的，都不重要。
所以，连欶命里注定的游荡，是她无比怜惜的地方。
“里面有你爱吃的雪菜包和烤红薯。”还有她偷拿的腊肉和腊肠，这些她没有告诉连欶。
怕她还没出浮幕宫的门，就给偷吃完了。
心里的酸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连欶抱着热乎乎的包裹，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好好的，在尘埃落定前，她都要拼命活着。
辞别了春飖，连欶就在她不舍的目光中，慢步走上了山，走进了黑暗。
饮源殿里依旧人声鼎沸，他们不会因为浮幕宫里少了一个连欶而改变原有的生活，但却有人因为连欶而改变了一生。
走在去第四峰的路上，连欶第一次生出安稳的念头，她不喜枯燥，却追求安宁，但事事不顺遂，偏偏不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