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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手腕处渗出的血越来越多,甚至已经浸透北长缨割下的外袍布,而连欶的小脸也越发苍白。

    面前的路像巨兽大张的嘴,仿佛就等着连欶慢慢走进去。

    “这到底是哪里啊。”她走得腿都疼了,就是不见有光。

    静谧的封闭环境让连欶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喘息声,一下又一下,就像有人在掠夺着她的呼吸。

    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遏制住想要休息的欲望,连欶只手扶着凹凸不平的墙壁,亦步亦趋地接着走,“人不救我,我自救。”

    只要她还有力气,那就绝不会停止寻找希望。

    回到自己居室的北长缨按捺着心头的不安,只等夜晚降临。

    裴胄临离皇城前,专门让余祸去买了当地的特色点心,“不用太多,上次那些就行。”

    多了他恐怕连欶也吃不完,省得她又吃撑乱跑出去又惹事。

    余祸面上应下,可心里在滴血,上次那还叫不多吗,加上这次,是真的要花光他的钱了。

    对此余殃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就起身跟裴胄汇报着匽都在人间的事务。

    “在南陵驻守的白鹭说,南陵似乎有主君要找的那种“人”。”

    喝着寡淡清水的裴胄淡淡嗯了一声,接过余祸跑腿买来的吃食,起身叮嘱道:“不要轻举妄动,他们应该有很多。”

    余殃不知道裴胄为何让专门收集各种地志情报的匽都桩子去留意璃魔族,他只需要执行。

    看着裴胄消失在面前,余殃余祸对视一眼,也起身下楼去退了在皇城的这三间高档客房。

    小二狐疑地偷瞄着穿着同样黑袍的两人,就连斗篷下的脸,都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一个人的表情和善,一个人的表情冷峻。

    和善的是余祸,冷峻的是余殃。

    回到浮幕宫的裴胄直接去了清漳小馆,眼看天色渐晚,他干脆提着点心敲响了连欶的房门。

    往常这个时候她要么在房间里摆弄小玩意,要么就是准备去饮源殿吃饭。

    可裴胄在门外等了良久,都未见有人来开门,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没有从室内传出。

    自午后的风刮起,直到现在,风劲越来越大,裴胄身着的玄青衣袍还未来得及换,生怕连欶抱怨他说来晚了。

    可还未等他伸手推开紧闭的房门,狂风卷着后山的枯黄树叶就吹开了连欶的卧房门。

    屋内的温热还在,甚至在开门的瞬间扑了裴胄满身。

    萦绕在鼻尖的茶香被风吹散,裴胄脚踩着卷边的落叶,身下是匍匐的风吹起的衣角,像是来自地狱般阴冷的男人,迈步走进连欶空无一人的房间。

    把左手提着的点心放在桌子上,长身肃立的裴胄想感应胭断骨刀的位置,但不肖片刻,他陡然睁开如墨般浸染的眸子,“怎么会找不到。”

    除非。

    连欶是带着骨刀进了设有禁制的阵中,否则,哪怕她到了天涯海角,他都能找到。

    在整个浮幕宫,连欶虽得罪了不少人,但能有如此能力的,恐怕只有百川流或是镜辞。

    所以裴胄循着记忆来到百川流的寝殿,可他却如连欶一般,不见了踪影。

    堂而皇之地走出百川流的宫殿,裴胄看不出情绪的脸,变得更加阴白,而原先月明星稀的黑夜,更是又飘起了大雪。

    只有了解他的人才知道,此时的裴胄,已经在暴怒的边缘了。

    想到下一个去找的人是镜辞,裴胄索性伸出久不杀人的手,阴冷道:“早晚都要你死我活,倒不如先从他开始。”

    位于第五峰最不起眼角落里的小院,乃是镜辞休息修炼的地方,名为梦阑居。

    杀意四起的裴胄看到设在院落四周的流光结界,自言道:“是知道我要来吗?”

    镜辞并非是真的知道裴胄要来,只是他在今天白日里接到宫主送来的信鹤,旋即就带着两名高阶弟子下山去完成任务了。

    而他走之前,都会特意把梦阑居设下结界,而这只是第一层,在破开结界后,迎接闯入者的,是数不尽的层层阵法。

    裴胄没有傻到直闯,而是放出神识查探了一下院内的情况,在感知到里面并未有人迹后,他才挥袍离开。

    转而去了第四峰。

    要是说谁最了解连欶,裴胄只知道一个人,那就是云非鹤。

    不是出于对连欶的男女之情,而是因为云非鹤有着能看透一切的双眼,以及洞察人心的直觉。

    所以,哪怕连欶没有去找他,云非鹤也极有可能知道连欶会去哪里。

    还不知道自己即将摊上事的云非鹤迎着大雪回到弟子居,正准备伸手脱去染满风雪的外衣时,就发现自己除了头,剩下的身躯都被整个冻了起来。

    而他还没来得及讶异,就看一身玄青袍子的男人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

    闪烁着烛火的屋内温度骤降,尤其是看到自己被冰封上的肉身,云非鹤知道,那日帮着连欶救自己的人来了。

    心里越是焦急,裴胄就表现得越是冷淡,正如此刻,他甚至还跟云非鹤讨价还价起来,“给你三息,告诉我连欶去了哪里。”

    一听他要找连锁,云非鹤更加确定,背对着自己的男人,就是整日跟连欶形影不离的裴胄。

    他向来是别人越逼他,他越不会好好说话,更何况裴胄此刻还冻着他,“你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又何从知道。”

    他这几日都在忙着丹药采买的事情,连连欶的面都没见过。

    很少跟凡人打交道的裴胄,实在讨厌他们说话时的弯弯绕绕,索性起身走到云非鹤身边,神情是看着死人时的波澜不惊。

    “我既能救你,便能杀你,三息已经到了。”他若想杀人,便只是手起瞬间的事,“你的命,耽误了我不少时间。”

    所以,他不会让云非鹤死得太好看。

    感受到裴胄浓烈的杀意,饶是淡定的云非鹤也慌了神,“是北长缨,是她带走了连欶。”

    收回蔓延到云非鹤眼角的冰霜,裴胄撤去冻住他身躯的术法,一把拖着他跃到空中,“带我找她。”

    而这个她,指的自然是此时正准备偷偷下山的北长缨。

    她来时除了佩剑,什么都没带,走的时候,却顺便带走了几本医书。

    可还未等她打开房门,云非鹤整个人就被裴胄扔了进来,直落在北长缨房间里的地上。

    来不及诧异,北长缨抬腿就要从窗户逃走。

    可她再快,也快不过裴胄无处不在的冰霜。

    此时从天而落的雪比上次的还要浓密,还要旺盛。

    几乎只是半刻钟,就已经深入脚踝。

    被无辜牵连的云非鹤先是差点被冻死,现在更是被摔得爬都爬不起来,“你别杀了她,先问连欶在哪。”

    云非鹤丝毫不怀疑,北长缨若是不配合,裴胄会像那日破开困住他的铁笼那般,直接将北长缨化成湮粉。

    被生生嵌在墙上的北长缨执拗地看着一脸肃杀的裴胄,冷笑道:“你当真不是浮幕宫的弟子。”

    从未说过自己是浮幕宫的弟子,裴胄只是为了行方便,才穿上象征着地位的弟子服,但浮幕宫的聪明人太多,也是因为他从不屑于伪装。

    不断有外面的风雪被刮进屋内,三人的衣袍在昏暗的烛光下,都被吹得翩翩起舞,而裴胄更是撇了一眼她准备跑路的包裹,怒极道:“她在哪?”

    早先云非鹤就提醒过他,小心北长缨,但他没想到,区区凡人,竟能胆敢动他预定好的人。

    终究是他的自负,害了连欶。

    不过此时的裴胄已然分不清自己的愤怒是来自连欶的失踪,还是因为连欶身后能给他带来的希望。

    还不知道连欶正遭遇着什么的北长缨只以为连欶已经被平章阁的隐秘阵法给送到了山下,丝毫不慌道:“你若是找人,好歹告诉我名字吧。”

    完全失去耐心的裴胄扬手就要杀了笑意盈盈的北长缨,还是云非鹤看到她铁青的脸慌忙出来说道:“是,是连欶,我,我们在找连欶。”

    冷,实在太冷,甚至冷得云非鹤都不得不靠紧抱着自己来取暖,更别说他能劝裴胄放了自作自受的北长缨。

    不信裴胄会就这么杀了自己,北长缨勾了勾僵硬的嘴角,“她啊,我们下午就分开了,她难道不在清漳小馆吗?”

    看她死到临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云非鹤真是恨不得替裴胄撬开她的嘴。

    她死了事小,以现在裴胄的怒火,怕是整个浮幕宫都会被雪给掩埋。

    云非鹤干脆直接挑明,希望还能唤醒她最后一点良知,“北长缨,你是不是疯了,我告诉过你,连欶帮不了你,谁都帮不了你,这是天罚,你这么做,只会招致更大的灾祸。”

    天罚,多么好的借口啊,曾经她也以为是自己家人杀伐太重导致龙荒疫病四起,但后来她才发现,她以前所相信的一切,是那么的无知。

    所以。

    “我从不信天。”她父亲没有做错什么,她哥哥更是,为什么老天要这么对她的族人。

    各执一词的三人在这里拉扯着,然而连欶却在不久前,被突然冒出的黑袍人追杀。

    原本走累的连欶准备就地休息一下,但越来越凉的体温正消耗着她为数不多的热量。

    就在她以为自己这次真的要下黄泉时,准备挪好屁股摆好姿势赴死。

    没想到就是她这么一动,后背不小心触到隐在黑暗里的机关。

    石门洞开的声音响彻整个甬道。

    以为自己找到出路的连欶还没来得及起身闯进去,就被猛地伸出来的刀给割掉了裹着伤口的衣巾。

    “啊啊啊,救命啊。”这下她腿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扶着墙起身后,拔腿就往前跑。

    而洞内得了令的死士更是快步追出。

    但洞内实在漆黑,连欶好几次差点被绊倒,但巨大的求生欲望还是帮了她一次又一次。

    每当死士的手要触碰到连欶的衣袍时,连欶就掏出骨刀刺向那人。

    显然,那人十分惧怕连欶手里的骨刀,每每都让连欶逃脱。

    跑了一路的连欶才开始思考,“为什么我跑哪他都能找到,难不成他能看见。”

    可是比黑夜还要漆黑的洞内,人眼又怎么能视物呢。

    疲软的双腿迈出最后一步,连欶手扶着直打颤的腿,深知自己再也跑不动了,干脆拔出骨刀横在身前。

    “杀他,还是自杀。”这是连欶清醒时才会思考的问题,此时她耳边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以及紊乱的心跳声。

    随着渐渐逼近的脚步,连欶调整呼吸闭上眼睛,然后在风吹起发丝时,握住胭断骨刀的手猛地朝空中一滑。

    刀剌开皮肤的感觉她才刚经历过不久,所以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确定击中了黑暗中的人。

    不知道他会不会跟自己一样被冻住,连欶顾不得查看情况,就扶着墙,快速离开原地。

    但不断萦绕在鼻尖的恶臭血腥味还在提醒着她,那人依旧在跟着她,“大哥,求你了,放我走吧。”

    她就是突然掉下来的倒霉蛋,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啊。

    可明明受了重伤的死士却依旧不断地追逐着她。

    本以为他们两个最后会这么耗死下去,可连欶却在笔直的洞内骤然转了个弯。

    刚踏上突然上陡的坡道,一阵风夹带着猛烈的雪吹了她满脸。

    不堪身体重负的连欶摇晃着往后退了几步。

    感受到脚踩住什么粘腻的东西,从脚底传来的恶寒感袭满全身。

    连欶知道,这是身后的人流的血,而前方是唯一的出口。

    无论如何,她都使出最后一点力气,一跃上半高的石台。

    爬上后,她才在不断刮进冷风的山洞里发现,原来她一直都在一个硕大的山体里逃窜着,而这座山的对面,是另一座高山。

    身前是呼啸的风雪刮过洞口,身后是跟着她爬出来的死士,连欶属实无奈,“你活不了了,总不能也不让我活吧。”

    但回答连欶的,只有那人嘴里呜咽的声音。

    如果连欶敢回头看,定能看到他眼里的祈盼和渴望,但连欶心里只纠结着跳或者不跳,跳,摔死,不跳,被接着过来的其他人给杀死。

    “左右不过是死,摔死总好过再回去。”她已经受够了漆黑的,没有边际的洞。

    就在连欶站在洞口时,平章阁的阵法已经无法波及,而准备杀了北长缨的裴胄也瞬间感受到胭断骨刀的杀意。

    他知道,这是连欶遭遇了危险。

    云非鹤和北长缨就看着裴胄的脸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直到彻底变暗,他才消失在原地。

    在他走后,北长缨也从墙上掉了下来,云非鹤踱步到她身边,看着她倔强的眉眼,旋即对着裴胄离开的方向说道:“你该祈盼连欶无事,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从不受威胁的北长缨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晦暗道:“她不会有任何事。”

    但是一想到裴胄很有可能带走连欶,北长缨也不顾僵直的双腿,追着裴胄就出了门。

    而云非鹤也紧随其后。

    看着裴胄去的方向是后山,北长缨的神色越来越惊悚,她边御风边自语,“不可能,这怎么可能,连欶她。”她不是该在山下吗?

    那为何裴胄会去第四峰的后山找她。

    难不成,连欶根本就没有被书上说的那个阵法送出去。

    眼看自己想方设法布好的局就败在最紧要的一步,北长缨此刻竟比视死如归的连欶看着还要悲恸。

    把骨刀收回廉价的刀鞘,连欶没想到最后陪着自己的,竟然是这把始终找不到主人的骨刀。

    夹带着雨雪的风吹得皮肤生疼,连欶迈出的脚站在洞边,她也只敢眯眼看着深不见底的悬崖,还有抬头不见顶峰的对岸。

    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做了无数次的心理建树,连欶对着虚空纵然一跳。

    就在她俯身一跃的瞬间,狂风卷走了她的身体,也卷走了洞内死士的声音。

    他在用最后一丝力气,想告诉连欶什么,但最后说出口的,也只有早就变音的救字。

    “救,”是救他,还是救其他人。

    除了暗夜的风,再无人听到。

    赶到崖边的裴胄,在云非鹤和北长缨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只身俯下,他确信,连欶就在下面等着他。

    而事实证明,他没有猜错,现在躺在他怀里不再下坠的姑娘,确实是已经昏死过去的连欶。

    昏死之前,被拦腰抱起的连欶还有一分清明,所以她清楚地看到,裴胄毫不犹豫地跳下悬崖,向她俯冲而来。

    连手指都疲惫不堪的连欶此时只有满腔的愧疚,因为她的弱,所以才需要裴胄次次来救。

    她有很多话想说,但她很累,累到只能用最后一口气,轻轻喊了他的名字,“裴胄。”

    原以为这么大的风裴胄会听不到,但他还是带着连欶往上飞的时候,护着她道:“别怕,我来了。”

    就像以后很多次,裴胄都义无反顾地站在连欶的身后,帮她阻隔一切的风霜。

    在看到裴胄抱着连欶上来后,云非鹤才算松了一口气。

    眼看风雪渐停,他抱着冻僵的手臂望着跪坐在地上的北长缨,“如果不是裴胄,那你的族人等来的,只能是连欶的尸身。”

    她也会因为自己的莽撞和愚蠢,而抱憾终生。

    云非鹤并非喜欢落井下石之人,但他知道,北长缨不会就此收回心思,只是希望她能明白,不是所有事情都会朝着她预料的方向进行的。

    比如她无意间在平章阁看到的阵法书,上面记载着早年间在平章阁试验的传送阵。

    能将人从平章阁送到浮幕宫山下。

    但书中记载也并非完全属实,谁也不会想到连欶在洞中的一夜经历了什么,而北长缨更是心急所致,差点害死无辜的连欶。

    “我,我不是。”不是故意的,至少北长缨比谁都希望,连欶能好好活着,跟她去到龙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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