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罗丈城内和余殃余祸碰头的裴胄还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话竟直接导致连欶陷入危险境地。
穿着厚重的棉服，连欶从第五峰走到第四峰山脚下时，都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手扶着镇山兽蜚，连欶差点转头回去。
但一想自己有可能借此事在浮幕宫多一个姑娘当朋友，她顿感疲惫消失，抬腿走上了崎岖无比的第四峰。
“想来，这也是第四峰弟子少下山的原因吧。”因为第四峰的山路实在难走，比去其他峰至少多走半刻钟。
原本想先去跟云非鹤打声招呼，但却被平晚师兄告知他被葛长老叫了去。
“云师弟现在早不与我们一同修炼了。”说不清语气里是落寞还是羡慕，平晚师兄作为云非鹤上第四峰后唯一一个真朋友，他自是希望云非鹤能越走越远的。
但前路渺茫，他只能期盼云非鹤多加珍重。
跟平晚师兄告别后，连欶问了平章阁的去处，又再次转身去那里找北长缨碰面。
冬日午后的阳关，温暖但不热烈，洒在连欶头顶时，金茫茫的发丝像是镀上金身的佛，慈悲但不肃穆。
平章阁作为整个浮幕宫最大的藏书阁，这里除了收纳来自五湖四海的草药名录，医书大典，还有各式各样的心法要诀，所以连欶在走近时才发现，有很多其他峰的高阶弟子都在。
跟他们相比，从未进过藏书阁的连欶像是目不识丁的乞丐，来这里乞讨着并不管饱的知识。
偌大的藏书阁立于眼前，连欶却犯了大难，“这我要去哪里找啊？”
泄力般坐在门前的矮石凳上，累极的连欶摇晃着脑袋，随意地往四周看看，结果还真让她看到了正站在崖边的北长缨。
只见峡谷间的风，吹起她的湖水蓝衣袍，束腰的白绫上吊着一把名贵的配剑，散在腰后的发丝被卷起，荡在空中无所依靠。
如果有人问连欶，她想象中的年少女将军是什么样，那连欶肯定毫不犹豫地回答，就是北长缨这样的。
有着十八九岁少女面孔的北长缨，心里好似装着个迟暮的老人，但就是这样的极端矛盾，却异常和谐地同时出现在一个姑娘身上。
如果不看北长缨狭长英气的双眼，连欶倒不会把上阵杀过敌的过往安在她身上。
但偏偏就是握剑时磨出的老茧，才抹消不掉北长缨的心头的阴霾。
像是感受到来自背后的目光，北长缨充满肃杀的神情还未来得及收回，就直直撞上连欶望过来的视线。
然后连欶心虚地冲她挥挥手，“你不是找我一起看书吗，我来晚了。”
经年后，北长缨躺在战场的乱马蹄下，周围全是和她一同战死的将士，匆忙赶来的连欶轻轻抬起她布满箭矢的背脊，也是说了同样的话。
她说，我来晚了。
手握着被风吹动的剑柄，北长缨正对着阳光的脸庞看不出喜悲，尤其是看到连欶无害的模样，她竟生出自己究竟在干什么的荒唐感。
但她身后是万丈悬崖，她早已退无可退。
看到北长缨敛眸朝自己走来，连欶心底倒羞怯了几分，局促地从石凳上站起，面上还挂着歉意的笑。
比连欶高约几寸的北长缨视线往下，看着连欶探究的目光，一字一句道：“你来的不晚。”
甚至刚刚好。
好到她想遍了所有可能，都足以完成她的计划。
看着走在前面的北长缨，面带欣喜的连欶急忙跟上。
但就在她一只脚刚踏进平章阁时，身后的胭断骨刀却猛地震颤起来。
不断的嗡鸣声响起，吓得连欶心狂跳。
她跟走在前面，不明所以的北长缨知会一声，就捧着乱发脾气的骨刀走到角落里蹲下，轻声安抚道：“别叫别叫。”
但胭断骨刀却丝毫不听她的话，依旧不断在连欶手心里震颤着。
急得连欶卑微道：“刀大爷，刀奶奶，求你别叫了。”
不然待会整个藏书阁都该知道她捧着一把宝刀了。
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北长缨歪头看着表情狰狞的连欶，走到她身后弯腰说道：“这种有灵性的刀，一旦暴走，除非见血，否则它安静不下来的。”
见血？一把嗜血的刀，明明是邪物才对。
连欶虽然知道胭断骨刀好不到哪去，但她哪知道还有用血养刀的。
北长缨见她纠结，伸手就要拿过她的刀帮她。
但却被连欶用肩膀隔了开来。
要是北长缨摸了被冻起来，连欶只怕会哭死在这里。
眼看有人听到动静赶来，连欶心一横，抽出华光溢彩的胭断骨刀，就在自己裸漏在外面的纤细手腕上一划。
削铁如泥的宝刀只是轻轻一碰，就在连欶白皙的腕上留下一道可怖的伤口，顺着刀刃流下猩红温热的血，而胭断骨刀也却如北长缨说的那般，渐渐停下了嗡鸣。
在一旁观看的北长缨于心不忍，拔剑割下自己的衣袍，在连欶痛着拿开刀时，按着还在流血的伤口直接一裹。
“平章阁里有一间书房，里面有治创伤的药，我带你去。”
连欶疼得呲牙咧嘴，也没多想，就在北长缨的搀扶下去到不起眼的拐角深处。
坐在幽暗的室内，连欶心怀愧疚地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给自己包扎伤口的北长缨，心想再怎么英姿飒爽的姑娘，终归是心细的。
狰狞的刀口被上好的药粉覆盖，白白一层粉末洒上时，连欶感觉比自己用刀划开时更疼，但顾念着自己的面子，她硬是咬牙忍过去了，除了眼角处渗出的几滴泪，没人知道她的痛。
幽暗的室内有从窗缝中透进来的一束光，连欶看不清北长缨低下的脸，但还是愧疚道：“对不起，都怪我，耽误你时间修炼了。”
经常给自己包扎伤口的北长缨三两下就给连欶的手腕伤口打好了结，随即起身对着虚空幽幽说道：“我对修炼无多大兴趣。”
说话的北长缨走到书柜旁，从上面取下用来照明用的竹笼，里面嵌着如龙眼大小的夜明珠，瞬间照亮整个室内。
连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对修炼没有兴趣，那费老劲上浮幕宫干什么，难不成游山玩水。
“那你，”
蓦地打断连欶想要问出口的话，北长缨如被风沙磨砺过的声音，遥远地问道：“你去过龙荒吗？”
极北龙荒，寸草不生。
连欶从未听说过什么龙荒，更别提去过，只以为北长缨说起来，定是极为喜欢。
“那里可是你家？”
想到自己全家被流放到龙荒，更可笑的是，她父亲被封为朔漠王，统领者不足万人的荒原。
北长缨一时竟分不清自己对龙荒是何种感情。
“那里，曾是我的家。”
后来，龙荒变成战场，她哥哥带着当地牧民一路南逃，直到现在，龙荒都还是战乱不断。
曾是？连欶顿时和北长缨有种惺惺相惜的错觉，因为她曾经也有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就在丹霄神岛，虽说岛上就她一人，但她从未感到孤独。
直到去了仙庭，见到许多和她一样，会说话，会行走的人，她才明白。
在未经历过热闹的后，人并不会产生孤独的落寞感。
眼看气氛变得浓重悲伤，连欶笑呵呵地说道：“你不是叫我来参悟古籍吗？书呢？不在这吗？”
背过身的北长缨，自眼角滑落一滴泪，距离她上一次哭，已经过了半年了，那次之后她就发誓，如果再落泪，就要再狠心一分，直到自己心如磐石。
绝美和刚毅同时绽放在北长缨的脸上，让外人感叹她美貌的同时，也憎恶她的不解风情。
可就是这样，北长缨依旧在乱世中活了下来，接过她哥哥的甲胄，成为龙荒的女将军，加官进爵，同朝廷的护国大将军平起平坐。
明知道自己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北长缨依旧伸手在书柜上翻翻找找，“书，在这，我这就拿来。”
连欶握着自己受伤的手腕，但看到北长缨翻了一面墙的书架也没找到，便提议她也来找，“你告诉我书名，我帮你。”
一只手扶在墙上的北长缨面露难色，她在做最后的挣扎，没有人比她更知道，一旦自己迈出这一步，那就再无回头的机会了。
借着夜明珠的光，连欶勉强能看清罗列在墙边的书名，但她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正转头准备问北长缨找到没有。
只见她费力地踮脚够着上面的东西，连欶心想自己表现的机会到了，连受伤的手也不管不顾，拉过北长缨的手臂就跃跃欲试，“让我来，我来拿。”
被拦下的北长缨反握住她的小臂，语气郑重道：“你确定？”
感觉她的神色不像是在问自己确定去拿书吗？更像是在问她确定去送死吗？
但人心最难看穿，连欶也只是以为北长缨看不起她的身高，拍着胸脯保证，“确定啊。”
所以在连欶的积极主动下，她伸手的瞬间，便触动了暗室的开关，整个人被突然打开的地板吸了进去，而北长缨却因为退后一步而幸免于难。
在地板合上的那一刻，北长缨蹲下查看地下的情况，在确定不会有任何声音传来后，她才握着佩剑离开。
不断下坠的连欶，像是那日被踢下十圜轮般，只是这次没有罡风吹得她生疼。
直到此刻她还在庆幸，“幸好北长缨没有跟着掉下来。”
至少她们两个留一个，另一个还会去找人救她。
不知道往下掉了多久，连欶才终于在快要窒息的前一刻，脚踏在实地。
而因缺氧的脱力也使她不得不躺在地上急促地呼吸着，更别说此刻漆黑的环境，只会加重她的恐慌。
如果是早前，面对这样的情况，连欶想的可能是挣扎后慢慢等死，但现在，她竟下意识地觉得裴胄会来救自己。
“我可真傻。”她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更别说裴胄了。
稍微找回了一点力气，连欶捧着又往外丝丝冒血的手腕，缓缓站了起来。
但在黑暗中不能视物的眼睛让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好。
“管他呢，”左右不过是生死，于是连欶就用师兄教的点公鸡，给自己选了一条同样漆黑的路，“仓旼爷爷保佑我，前面可别出现什么妖魔鬼怪。”
这边走得颤颤巍巍的连欶不知道，出了平章阁的北长缨并未打算告知任何人她的去向。
而此时的裴胄也带着余殃余祸奔走于各个匽都设在人间的据点，名曰暗查。
“主君，剩下的这些桩子让我和余祸去就行了。”
看着地图上所剩不多的桩子，裴胄手指敲在客栈的桌面上，神情是一如既往的若有所思。
“在南陵的那些个桩子，让他们去商楼，商楼的转场去程县。”
至于这么大动干戈的用意。
他们匽都人寿命长，久不衰老，长此以往总会惹人怀疑。
“是，属下这就去办。”
把剩下的事情安排好，裴胄站在客栈的窗边，往下看着来往匆匆的行人，此地处于人间皇都，自是热闹非凡。
想到要是连欶来到这里，恐怕早就吵着去街上游玩了。
不知道自己突然离开，连欶会不会又对着空气大骂，裴胄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想起连欶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控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