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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危亭·四

    次日去谭家之前,解尽欢特地赶早起了身,跪坐在铜作镜台前梳妆打扮,用敷面粉把双唇盖得略略苍白,让鸢飞为她挽了个堕马髻,再在肩上披了条狐裘。

    青林端上来一碗酥酪,解尽欢确实肚子饿了,但她犹豫了片刻,未进餐食。她刚在唇上做了伪饰,一旦吃东西可能就蹭掉了,而且万一饱腹后面色红润,出门反要多生事端。

    四人抬的宽舁床就在院门前的长道上等着,舁床座椅四角有细柱撑起,上盖皮毛毡毯抵风御寒。

    解尽欢从武陵来汉寿,坐的是犊车。这还是头一回坐纯人力的交通工具,心里难免有点过意不去。可要叫她这具病只好了一半的身子落地走过去,到谭家可能命就真没了。

    谭清越得知她要来,早早命人候在了园子门口。

    谭家宅院之景致,同焚原小院比起来不遑多让,造景虽不似焚原院中那般浑然天成,但亦存世族的清雅风趣。跨桥之下水波如练,亭台之上飞檐耸云。

    “解家阿姊,快来看这画像如何?”谭清越兴致高昂,才见解尽欢迈入门中,便已经急切地展示询问。

    解尽欢施施然过去,站到她身后定睛瞧去——画中女子与谭清越极像,肩上仍是那日来焚原小院披着的织花帔子,只是神情描画得不好,平白把一活泼灵动的小女郎,弄得死板无趣。

    当然,这是解尽欢一人的看法,谭清越自个儿显然十分满意,兀自说着。

    “不愧是汉寿的名工画匠,简直把我的模样分毫不差挪到了纸上去,可算了结了一桩要事。听闻今日阿姊来,我特地多留在手头上一日,好让你也瞧瞧。不然我昨日便让家中长辈速速给收走,省得他们再来扰我清净。”

    谭清越坐在一方宽敞的围屏架子床上,她侧手把画像递给侍女,拉着解尽欢也坐了下来,

    “不怕吗?”解尽欢问,“出嫁去一个陌生的家里。”

    在大晋,上品与下品不通婚,高门之间倾向于联姻捆绑利益,其中流动的人口便是这些士族女子。

    谭清越想了想,淡然回道:“向来便是如此……不到离家那日,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怕,但总是要嫁的,倘若过得不顺,那我便回家来,阿父阿母总归不会让我吃亏的。”

    可是解尽欢怕。

    虽说中古动乱时期,对女子的道德束缚不如后世严苛,可凭她在解家目前的处境,遇事绝不会有人替她撑腰,正如她在现代那个曾经的家。

    如若她在二十有一的年纪用计悔婚,她必然将成为解氏的一步废棋,任人宰割。

    爵位官职本就与这个时代的女子无关,如今她能动用族中财物资源,是因为她还有价值,一旦成弃子,再想主动破局则为时晚矣。

    思来想去,解尽欢又记起了江恕。

    按照年岁仔细算来,江恕应当仍在伶仃漂泊,孤苦无依,再过个两三年,他将纠集起一支流民组成的军队,占据靠近大晋边界沿线的诸多侨郡,直到收复失地割据一方,他将以此为筹码要挟皇室,对仇敌的灭族之恨进行清算。

    寥寥数十字,便可将他的一生尽书纸上,他似乎从来不曾为自己活过。

    解尽欢却从年少时,便学会了如何只为自己而活。

    她不禁思索,为何高门士族的男子能够掌权?权力的真相不是推杯换盏,而是强而有力的军事资源。如果一个人能轻而易举左右他人的生死,那么她自己的命运将不再如鸿毛漂萍。

    然难,亦过。

    再一次地,她脑海中浮现了这四个字,下意识如过去许愿那般默念——

    江恕,倘若我能找到你,这次能否助我过呢?

    解尽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在适合的节点,总算引出了想问的问题:“……我还记得昨日,你同我说你家兄弟的事,眼下如何了?”

    谭清越抿了一口茶水,回:“本来已经无事了的,可我昨日归家方知,庶兄又启程去了武陵。这回是吕家来人请的,叫他当着吕世伯的面,把当日的见闻说个清楚透彻。”

    吕氏一族盘踞在江州的寻阳郡,吕二郎是吕氏家主吕长彦的庶子之一,其人圆滑世故,为吕氏笼络了不少政商关系,因此很在吕长彦面前得脸。

    “吕氏正值鼎盛,距事发已经过去了多日,竟还未摸清凶徒的去向吗?”解尽欢试探道。

    谭清越左右四顾,忽然前倾了上身,小声神秘道:“外头传此事尚不明晰,实则啊,我听说吕氏派部曲四处寻人,其中一人和那逃奴打了照面,不仅没把人押回来,自个儿还身中数刀,丢了性命。吕氏为了面子,自然不敢往外说。”

    “如此厉……”解尽欢想到士族立场,不便褒赞他们眼中的凶徒,便以咳声回转,另说一词,“当真是凶残至极,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有这般行径呐?”

    谭清越见她兴致高,越说越来劲:“阿姊可是问对人了,我闲时特找近日归家的兄弟们问了问,按人牙婆子后来的说法,那逃奴是个哑的,大致十五六的年岁,其余的便不知了。”

    解尽欢原想借养病之机,远离本家尘嚣,方便寻人。

    这回对上信息,特征、年纪,皆与漂泊的江恕相仿。她并不能保证逃奴一定是江恕,但按兵不动,到最后真的错过,那她在不久的将来,不是解氏魂,就是傅氏鬼。

    她连简单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解尽欢套出了想要的消息,便寻了个身寒气短的借口,离开了谭家。

    路上偶遇一处娟娟溪流,她命舆夫停下,独自听着细水长流之声,思考了数个时辰。她本是个万事求稳的人,可来了大晋,所做的每个决定都像在赌博。

    等回到焚原小院时,日曜偏斜西沉,降至天地相交处。

    解尽欢从舁床上落地,仍在思绪中无法自拔,直到余光瞥见天际悄然而至的烂漫落霞,方才短暂抽离。

    造园时,前庭开拓了整片旷野,霞光不过施舍了三分旖旎,就哄得山林芳草的青睐,以身承托万丈潋滟流光,宛若火中新生。

    焚原,焚尽原野难消此身。

    她置身其中望得痴了,似乎明白了为何此院名为“焚原”。再看向匾额上,笔力遒劲的焚原二字,混杂的思绪顷刻澄明。

    “我们回家去吧。”解尽欢没来由地冒出这么一句。

    鸢飞深感莫名,不假思索回道:“那女君便快些进门去,也好少在外头受邪风。”

    解尽欢定定地看向她,答:“非也,我说的是——武陵解家。”

    *

    武陵南郊,危楼山。

    一道以左手按住右臂,浑身褴褛不堪的身影,正在荒山野岭中踉跄穿行。

    江恕扒来的外袍,已然破得不成样子,内里白衫脏得完全失去本色。他捂住的位置还在渗血,山路沟壑难行,令他逃亡的速度愈来愈慢。

    过往三年,他死里逃生无数次,却未像如今这般嗅到将死的气息。

    他逃得衣烂履失,却仍戴着母亲的遗物扳指。

    若上天给他的命数,只到今日为止,那为何不干脆让他也死在庆颐十三年那一夜?

    老天似乎仍不愿放过他,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江恕受伤加之淋雨,过了一处高坡便颓废在地,就快要支撑不住。他心念一动,用短刀在近处被树根缠绕的凸岩下,挖了一个小坑。

    他谨慎脱下扳指,擦去血污,撕扯下一块烂衣布料将其包裹,小心翼翼置入埋好。

    即便他注定身死,也不愿那群鬃狗再玷污母亲的心爱之物。

    这枚青瓷云纹扳指,是阿父在三月三上巳节前为阿母特制的。那一年没有他,也还没有阿兄,从记事起他就记得阿母戴着它,极为爱护。

    水雾渐起,江恕寒得浑身发抖,他仍对着埋物之处磕了一个长头。

    他有满腹思念想要倾吐,可就算扯得颈上疤痕瘙痒复痛,也发不出声,说不了话。他只能强压心中喷薄欲出的恨意,忍着身心剧痛继续躲藏。

    深林幽幽,群雏寂寂。

    渐大的雨点在枝叶上飞溅,吕氏部曲搜山的动静混杂其中。他们不再单独行动,而是两人一组,缓慢向山中推进。

    山脚凉亭中,石桌上支了个小炭炉,热茶滚滚沸腾,熏走了凉意。

    石凳上坐着的,是吕长彦的长子吕濂。此人大袖胯褶,头戴纶巾,相貌平平无奇,却长了一双仿佛可以洞察万物的眼睛。

    远方小径,有一吕氏家奴打扮的侍从快步走来,向吕濂拜了礼,才道:“主人,奴去确认过了,吕二郎君尸体上的金银、挂珮具在,只少了凶器和一枚不值钱的扳指。”

    “一点值钱的都没拿?”

    “没拿,都还在。”

    吕濂皱眉,手握滚茶瓷盏,皮肤烫红仍不松手。直到茶温,才开口发问:“拷问了船上的人牙婆子和船工吗?除了谭家、周家和袁家的小子,还有哪姓的在画舫过夜?”

    侍从答:“寻欢作乐的高门子便只有这三姓。除此之外,还有个吕氏本家二房的子弟,他很早便携侍登船,待了两日,事发前一日便下船了。”

    吕濂即刻反应道:“他的随侍人呢?”

    “未与他一同下船,此刻也不在二房的宅院里。”

    闻言,吕濂竟自嘲地笑了笑,表情比山里的天还要阴。

    随后他下令道:“只留十人继续搜,剩下的随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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