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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危亭·五

    “婠娘,听闻阿姊要回来了?”

    青釉莲瓣烛台中的火光愈发摇曳,乔婠在账房那边办完事,刚入观复院,便听见女儿解尽真发问。她并不急着应答,先剪了烛芯,室内光线便又柔和了起来。

    乔婠坐下后,道:“她的车舆已经在路上了,最迟明日午后抵达。怎突然提起此事,想说些什么?”

    当年解叡仍在京畿任职,而乔氏一族刚入建康,根基不稳,于是想方设法去攀附旧姓望族。入解氏为妾,是乔婠与父兄同议后的决断,与其跟着同等阶层的家族在宦海乱潮中沉浮,不如择高枝去触一触天。

    当乔婠产下解叡的第三子解纷之后,她的兄长经由中正评议,升任了四品御史中丞。

    解尽真道:“阿姊不是在病中么?先前险些病得无力回天,而女儿眼下亲事将定,万一她回来在家中殁了,如阿父那般看顾虚礼之人,不论如何都会停下一切和喜字沾边的事由,押后再议,拖则生变。”

    乔婠转过视线,仔细思量了女儿的话,她所言不无道理。

    解叡如今身上虽只挂着个太子保傅的虚职,但那也是他自愿的。数年前他向皇帝请求使出外郡,嘴皮子上说为家为国,冠冕堂皇,实际上是看中了荆州为商旅汇聚之地,资实用度是他州的数倍之多,且设军府,赋税无需供输朝廷。

    皇帝同样是嘴上答应,等他人到荆州之后,调令始终未曾下达。这荆州太守的职位,至今仍在解家二房解兆的手上,也就是解叡庶弟。

    京官外任本不必迁家,可一年又一年过去,调任之事竟虚悬下来,也不见皇帝召回。解叡进退两难,只好举家迁回了解氏故地荆州。他成日设宴结交,便是想借解氏名望广开商路,顺便成全自己的高士之名。

    解尽真见乔婠一贯沉默,紧接着剖白道:“女儿可是听说了,阿父在诗酒会上与周家的人谈了族中小辈儿女之事,他那样一个不顾家的人,怎会平白说起琐碎家事?他一定是动了攀附皇族外戚的心思,阿姊已许了傅氏,六妹才不过五岁,阿父若改与人他说亲,还剩哪一个女儿可嫁?”

    皇族外戚不止一姓,而能让谢叡费心攀附的,便只可能是……

    乔婠面如平湖,淡淡一句:“周氏?那是嫁不得。”

    乔婠想让女儿与乔氏相熟的门第结亲,但解叡如果有意选中别家,她也不会多说什么。

    可周氏并非普通的皇族外戚,当今周皇后就出自姑臧武威郡周氏,甚至皇太后也姓周。

    皇帝对周皇后无有不从,并非出于宠爱她,而是又惊又怕。

    传闻周皇后在宫中有三大骇人壮举:上殿受阻拦,提剑阉割皇帝近卫;持瓷砚砸庶子,生母妃子前来说情,她选了个更结实的石砚扔了出去;皇帝泛舟迟迟不上岸,她命人往湖中投毒,鱼群翻肚,皇帝惊吓上岸。

    周氏家风如此,解氏与其结亲,于解叡来说定是好事,但对解尽真而言,如羊入虎口,恐踏死地。

    解尽真还想继续劝说,只听乔婠安抚道:“早些时候同袁氏议亲,你阿父是在场点了头的。日前我已收了袁家的聘礼与聘书,若无意外,大概也不会出乱子。但你担忧之事不无道理,如此,我今夜便去寻你阿父一趟,将此事安排妥当,好叫你安心。”

    解尽真追问道:“阿姊那病和长兄一样,怪得很,许是胎里带的,到了年岁才发作,怪病又不受旁人掌控,我如何安心?”

    “欸。”

    乔婠轻叹,好似下了决定,“此病是何由来,我略知晓一些,但也拿不准。你定一定心神,我去试试想好的法子,好过什么都不做。”

    随后,乔婠呼来了两个婢子,换上一身涧石蓝的衫裙,衬得她素净清丽,即便年近四十,依旧扮出两分清秀可怜。她找出聘礼单子收好,带着仆妇离开了观复院。

    解家园宅深居武陵南元里的朝晖巷中,夸张些比喻,称得上五步一亭台,十步一楼阁,廊庑九曲回折,也就是乔婠所掌的观复院,离解叡的居所和书房近些。

    正巧昨日解叡醉酒,今日未曾出门,正在内房中歇息。

    乔婠给侍奉的奴仆使了个眼色,不让他们唤醒解叡,转头同心腹侍女竹沥轻声吩咐道:“去厨下让人做一道酿炙白鱼来,再泡壶橘皮醒酒汤来。”说完她便安安静静等在一旁的长坐榻上。

    不消一个时辰,佳肴已放至凭几之上。

    解叡本还迷糊着,鼻尖忽而窜进一阵辛辣酸咸的香味入梦,他循着气味缓缓睁眼,便见乔婠静候于室。

    “之前去观复院寻你,托辞说忙,怎今忽然来了?”解叡敞着宽大衫子,走近说话酒气袭人。他趿拉着鞋过来,与乔婠同坐一榻,却不看人,满眼都是珍馐。

    乔婠道:“既说郎君大醉,妾怎能不来照看?”

    解叡将垂下的额发摸了服帖,满意道:“是了,你最是细心妥帖,偌大园宅还好有你当家管着。”

    他进了些鱼,又饮下了解腻汤水,满心餍足。

    乔婠适时开口:“明日女君便要归家,可她先前所住的和光院闯入了许多过冬野猫,难以捕尽,是否能让她换去道隐院先住下,等原来那边安宁了再迁回去?”

    “那院子空着的话,收拾好了就让她去吧,这种小事不必来问。”

    “郎君忘了,”乔婠为他续了空杯,“道隐院住着那个女人的儿子,好像是在东耳房里。”

    解叡愣了半晌,这么多年,竟忘了这件事。

    他年轻时有一仇家,曾用优伶舞姬下套,他一时昏聩,竟真上了当。那女伶产子后像疯了一般,四处攀诬辱骂他,好在她未过多久便在癔症中死去了。解叡也是后来才知道,当年解老侯爷为了解氏的名誉,暗中结果了那女人。

    解叡眯着眼回忆了许久,恍惚问道:“他叫……什么来着?”

    乔婠道:“无,单名一个无字,未从‘糸’旁辈。”

    解叡设法挖掘有关此子的记忆,结果一无所获,他还以为这孩子早死了。

    “无碍,就定道隐院罢。”既然连他都记不清,想必这些年解无安分守己。他摆摆手,定下了此事。

    此间两人有说有笑,直到撤去食具,谢叡欲与她温存一会儿,乔婠这才装作忘事般开口:“妾这脑子,真是不中用了。”

    解叡起身抻了抻筋骨,附和道:“为何这么说?”

    乔婠掏出聘礼单子,放在清空的凭几上,笑道:“还不是阿真的婚事,原想着把女君安置好再说的,谁承想同郎君相谈甚欢,竟抛诸脑后了——袁家的聘礼已入府库,这是清点好的单子,请郎君过目。”

    解叡抻起的手臂滞在半空,一眼都没往桌上瞧。

    “这么快聘礼都收了?聘书呢?”他不自觉提高了音量,语气略带压抑。

    乔婠温婉笑着应对:“自然是一同送来的。”

    谢叡复又坐下,捧起单子细看,满脸写着欲言又止四字。他吃人嘴短,且本就是他有意反悔在先,自知理亏。

    “好,好。”他叹着连说了两个好,手头还拿着单子,脚下就已有了踱去内室的动作,整个人神游天外。

    乔婠提醒:“郎君,单子。”

    谢叡才又绕了回头,将清单送到她手上,游离之态溢于言表,连回屋时都险些绊倒出丑。

    *

    解尽欢窥见解氏本宅的远景,已是翌日正午。

    坊市的喧闹传不进朝晖巷的深处,等车架停在解宅门前,唯有风声绕耳。

    她下车时,仰见解宅门前高悬的古朴牌匾,前人于其上题了三个字——不可执。这便是解宅的雅名,怪不得外人都称之为“不执居”。

    自见了焚原小院的匾额,解尽欢对大晋各处园宅的雅名,顿时来了兴趣。

    这是个肆意狂放、嗜酒饮毒,谈笑声与哭喊声并存的时代。高门闭户成市,在诸如匾额之类的细节处摆弄风韵学识,如果说二十一世纪的小区名“某某豪景”是大俗,那么士族趣味则是大雅。

    可解尽欢越看越觉得,这种名士雅趣,一旦剥去外层的金箔,内里空无一物。有些人所标榜的,未必真的做到了。

    世上真正的不执着者,大抵也不会建造这穷侈极奢的园宅。

    “恭候女君多时,请跟奴往这边来。”解尽欢刚踏入宅门,便有面生的侍女上前接应。

    鸢飞心直口快,怼道:“回自家院子,难不成还需要你带路?”

    面生侍女解释:“女君离家这一月,和光院闹了猫患,现已住不了人了,家主惦记女君疾病未愈,静养为上,所以特地安排女君暂换去道隐院小住。”

    解尽欢听到中间,便猜出侍女不是她那便宜爹派来的了,指不定就是那位掌家的乔姓贵妾。

    其实谁的人来都不重要,她在门口犹疑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隐院……为何我从未听说,家中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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