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毅的葬礼,是沈确协助陈最办的。
他带她回到了她的家乡扬州,将陈毅葬在了这里。
沈确和陈最来到扬州郊区的一座墓园,沈确将车停好,在墓园门口等待,只有陈最一个走了进去。
陈最找到安置陈毅骨灰的位置,站立。
她看着陈毅墓碑上的照片,这张照片很旧,照片上的人却很年轻,是陈最从未见过的模样。
那天陈最在家里寻找陈毅的照片,她第一次这张照片的时候笑了,她对他说,“想不到你年轻的时候,居然长得这么标致。”
“你这一生活得还真是失败。”陈最说。
照片上的男人,静静地看着她。
“我不会恨你的。“陈最淡淡地说。
“因为我还要好好活下去。”陈最的语气不急不缓,听不出情绪。
“在我年纪小的时候,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痛恨你,无时无刻不在想,为什么就我这么倒霉,偏偏遇到了你这种无能的父亲。”
“但直到我上了高中,成熟了一点之后就很少这么想了,因为我总有一个信念,人的这一生总归是平衡的,只要我向着自己的目标努力,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好,生活总是会好起来的,以前没享受过的,以后都能够拥有。”
整个墓园只有陈最一个人,奇静无比,陈最自言自语地说着。
“你说,沈确是不是我现在所能拥有的人?”
陈最说着,对着照片里的人苦笑了一下,“都欠了人家三百万了,这下还怎么拥有啊,你让我怎么去面对他。”
陈最笑完之后,眼睛又酸胀起来,她喃喃低语,“活着的时候让我饱受煎熬,死了也给我留下一大摊子事,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陈最说完,她转身离开。
她走着走着,就捂住自己的脸,因为用力,浑身都在发抖。
她被一股巨大的悲伤淹没了。
风吹过,她就在风沙中,一边走,一边大哭出声。
但她不是为陈毅而哭,是为自己哭,为自己注定饱受艰辛的未来而哭。
她始终坚信自己能过得好,可她隐约觉得,那一天可能会在很远的一天才能够到来。
陈最抬起手,鼻涕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沈确靠在墓园门口的一个石柱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远处那个一边走,一边痛苦的女人。
沈确抽烟不快不慢,基本上抽完一根烟是十分钟,等他抽完一根的时候,他低头掐灭烟,再抬起头时,就看见那个女人倒在了地上。
沈确心一提,连忙跑了过去。
陈最这一觉睡得很沉,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大床房上,她实在是睡得太久,头昏昏沉沉的,撑着身子慢慢坐了起来,她看向窗外。
中午十二点,天边满是黑云。外面又在下雨。
陈最左右看了看,这是一间酒店,房间很大,是之前沈确和陈最来到扬州之后,他开的一间酒店,陈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着,都还完完整整地穿在身上。
她之前日夜奔波,身心俱疲,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合眼,这一睡,自己被别人抱到床上居然都没察觉。陈最从床上下来,想去洗个澡,结果手机就震了。
陈最拿起手机,是班主任的。
“喂?陈最,你父亲的葬礼安葬的怎么样啊?”
陈最小声说:“都安排妥当了,谢谢陈老师的关心。”
“嗯,没事,你......你还好吧陈最?”
陈最说:“嗯,没事的,我好多了,不用担心。”
“没事就好,这里的课业不用担心,都安排好了再回来。”
“嗯......”陈最硬着头皮说,“陈老师……我父亲去世的消息可不可以不要散播出去,我不想让大家为我担心。”
“放心,我不会多说的。你好好在家多休息一段时间,整理整理心情。”
“好的,谢谢老师。”
放下电话,陈最进入卫生间,脱下衣服走进浴室,热水从淋浴器里倾泻而出,洒在她的身上。
地上水珠淅淅沥沥,头顶的热气挥发蒸腾。
她清洗自己的身体,总算觉得不是那么的疲惫了。
陈最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酒店门铃就响了,陈最开门,是沈确,肩头还带着雨。
陈最低头看他手里拎的东西,“这是什么?”
沈确嗔怪,“你都两天没吃任何东西了。”关好门,把伞放到一边,“我去外面的饭店买了点吃的过来。”他拎着保温饭盒进屋。
陈最坐到桌子边,沈确把饭盒打开。
玉米山药排骨汤。
陈最夹了一筷子放到嘴里,不紧不慢地嚼着。
沈确说:“味道怎么样?”
“嗯,很好。”
“多吃一点。”
陈最抬眼,沈确笑着说:“我特意去扬州最有名的一家餐厅现场盛来的,很新鲜。”
陈最点点头,又吃了一口。
沈确坐在她的对面看着。陈最这两天瘦了很多,本来就是偏瘦的身材,这下更是瘦的不成形。
这几天一直都在忙葬礼的事情,他和陈最已经连续五天没有去上学了。
陈最在这几天里的表现,让沈确感到意外,她自然是痛苦的,可也格外的坚硬,硬气地挺着,一声不吭地承受着一切。
陈最低头说:“这些天谢谢你了,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沈确低头看着她,没有说话。
陈最又说:“昨天是你带我回来的?”
其实这话也没什么问的必要,但现场很安静,陈最总要找点话来说,尤其是她要为下面说的话做个铺垫。
沈确在她头顶上笑了一声,说:“是啊,你睡着的模样真挺可爱的。”
陈最一僵,脸就红了起来。
“昨天你在我房间待了多久?”她说着,又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太好,连忙解释说,“你别误会,我就是问问,绝对没有误会你的意思。”
沈确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眼睛,像是在观察她的情绪,陈最忽然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又低下了头。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虽然沈确在他们之间的关系里也属于高位,但陈最也是一直有属于自己的坚持和自尊的。
但自从沈确帮她还了三百万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她没法不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以往沈确如果惹她生气了,那她就发脾气,表明自己的底线。
但以后呢?她也能继续发脾气吗?
没必要。
陈最告诉自己,没必要,要拿出点做女人的气势出来。沈确看上去完全不在意这三百万,这些钱对于他来说也确实是洒洒水,不就是一个富得流油的男人为自己的女朋友花点钱吗,在这个过程里,女人得到了物质帮助,男人也实现了他当英雄的梦想,一举两得。
她告诉自己,任性一点,骄纵一点,理所当然一点。在父权制下的社会体系里,能够毫不费力得到男人宠爱,得到幸福的女人,都一定具备这些品质。
可是没有用。
想任性就任性,想骄纵就骄纵,那也就不是陈最了,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能理所当然吃到性别红利的女性,她没那个命。
陈最低头用筷子拨弄排骨的肉,说:“那三百万等我以后工作赚钱了一定会还给你的。”
沈确在陈最头顶上低低地笑了一声。
陈最不知道他那声笑什么意思,又硬逞着轻松的语气继续说:“反正我考个顶级大学是不在话下的,我觉得我人这么聪明,学习能力又强,工作了以后也肯定能杀出条道来。”
沈确的声音就在她头顶,低缓的,听不出情绪。
“你要还当我是你男朋友就别再说这种话了。”
有那么一瞬间,陈最的心被揉成了一团,她听着沈确的话,又想到这些天他为自己做的一切,心里又酸涩了起来。她静默了一会,才说:“你既然是我男朋友也应该要尊重我。”
沈确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坐了一会,酒店门外传来门铃声。
“我帮你还叫了几个菜,去拿一下。”沈确淡淡地留了句话,人就已经走了。
陈最看着他的背影走到酒店门口。
很快,沈确就从酒店门外,推了一个放餐食的推车进来,然后一个个地将菜摆放在桌上。
有虾仁滑蛋,蚝油生菜,莲藕炒肉,都是些比较简单的家常菜。
陈最见只有一碗米饭,就问:“你不吃吗?”
沈确将菜放好之后看了陈最一眼,说:“嗯,我刚才在自己房间里吃过了。”
陈最看了沈确三秒,然后说:“你胡说,一看就知道没吃。”
沈确一下被陈最揪出来,都没敢看她,坐回了自己座位上。
陈最用筷子将自己的那碗饭,拨了半碗放到保温饭盒的盖子上,然后放到沈确的面前,说:“这几天你也完全没吃饭,吃一点吧。”
陈最说完就坐下拿起筷子吃饭了,她之前没觉得,现在饭菜都摆在眼前,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饿到发慌了。不过虽然饿,陈最还是不紧不慢地一口一口吃着饭,很注意吃相。
沈确坐在陈最的对面,看着满桌的饭菜,却好像无从下口的模样。
陈最只以为这些菜不符合他大少爷的胃口,没说什么,继续低头吃饭。
沈确犹豫了一会,才开始动筷。
但他吃饭居然要比陈最还斯文,而且还只吃蛋,陈最发现他夹了一口滑蛋放到嘴里,然后就一直在慢慢地咀嚼,陈最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一时间也想不出来哪不对劲。
“我是不是还挺好看的。”
陈最吓了一跳,筷子差点都没掉下来,沈确头抬都没抬,眼睛也没看她,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出了一声。
陈最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自己的目光的,她连忙低下头,继续若无其事地扒饭。
陈最扒着米饭,脑子里却还在想着刚才的事情,想着想着,她就忽然记起了什么,她又抬起头,张大眼睛细细观察沈确。
“你就这么喜欢看我……”沈确终于抬起头,好像还有点开心。
陈最说:“你……”
“嗯?”
陈最忽然有点难以启齿,说:“你的舌头,怎么样了?”
沈确一顿,瞬间反应过来她刚才的行为原来是注意到了这个。
他又重新低下头,吃了一筷子蚝油生菜,像是特意向陈最展示自己什么事情都没有,又在嘴里包的满满的饭,然后说:“没事。”
他说没事的时候,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一下,陈最注意到了,她看着他,说:“你要是觉得吃饭难受,就别吃了。”
沈确又说:“真没事,你想多了。”
陈最被他这副硬撑的姿态逼得有点急,她放下筷子,起身,走到沈确身边,说:“给我看看。”
沈确动都没动一下。
陈最伸出手掰沈确的肩,但他的肩膀崩得像石头一样,陈最根本弄不动。
陈最觉得,可能是沈确到底是个男人,也要面子,不愿意在女生面前展示自己的伤痛,她想着想着,就说了句:“你转过来一下嘛。”
陈最话一出口,自己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声音又轻又软又黏糊,听着就像是在撒娇一样。
陈最有点慌了,沈确却听着忍不住挑起嘴角,他转过头,看着陈最,眼里有止不住的笑意。
陈最见沈确笑了,就又转了转他的肩膀让他正对着自己,沈确依旧没那么爽快,她知道沈确的力气很大,所以惊讶于他们拉拉扯扯之间,还真的把沈确转了过来。
陈最莫名有种自己在跟沈确调情的错觉,这么一想,她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沈确这样坐着,头正好到陈最胸口的位置,他仰着头看着陈最,陈最尽量保持平稳的声音,说:“把嘴张开。”
沈确这次很听话,说张就张了,而且都不用陈最继续提醒,舌头也乖乖地伸了出来。
陈最看到他的舌头,刚才所有的别扭都忘到后脑了。
“怎么这么严重?”
沈确的整个舌头内部都是红的,里面有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伤口的周围还有好几处水泡,整个舌头烂成这样,陈最都不知道他这些天是怎么过的。
沈确将舌头伸了回去,依旧是仰着头晃了晃脑袋,眨了眨眼睛,说:“其实还好啊。”
“你后来没去医院处理过么?”
沈确不在意地说:“没事。”
“什么没事?我那天咬得那么狠,你——”
沈确忽然笑了,他看着陈最,开玩笑似的地说:
“你的技术也太好了,我那天无论怎么躲,都能被你一口咬住。”
陈最一想到那个,就又有点生气。
“那天你太过分了,下次你再敢说那些话,我还咬你。”
沈确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陈最咬了咬牙,又问:“疼吗?”
沈确摇摇头。
陈最心里一动,再开口时声音都有点哑,“真不疼?”
“不疼啊。”
陈最知道,他又在逞强骗自己,但她很快又想到沈确的舌头确确实实也是因为自己,她连责怪他为什么不好好去医院看看的话都说不出口,她垂下眼眸,不和沈确对视,半天没有说话。
“陈最……”沈确忽然开口了。
陈最眼睫毛一颤,她鼓起勇气看向沈确,沈确看着自己的眼睛,接着说:“那天我其实很开心。”
嗯?
陈最没反应过来,说:“什么?”
“你吻我的那天。”
他一说这个,陈最又有点小紧张,说:“为……为什么。”
沈确说:“因为你的吻很甜。”
陈最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确转眼重新低着头,又说:“所以真的一点都不疼。”
陈最看他一会,然后说:“我带你去医院。”
“不用,没事。”
“有没有事情是医生说了算的。”
“真的没事,我——”
“沈确!”
陈最一语不发地低头看沈确,沈确一愣,和那双平淡的眼睛对视了一会,然后说:“行,我回房间换个衣服。”
陈最满意地点点头,但她又注意到沈确看向自己的眼神,愣了一下,问:“沈确。”
“嗯?”
“我刚才是不是很凶。”
“......”
沈确没说话,或者说没敢说话。
“没事,你严肃起来更可爱,我就喜欢你凶我。”沈确站起身,摸了摸陈最的头,“我回房间换衣服了,等我。”
沈确说完就走了,陈最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看了很久之后,轻轻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