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意

    黑芝麻这东西,最怕就是泡了水,因为其受潮极易霉变,产生毒素。误食者轻,则胃部不适、呕吐厌食,重,则四肢肿胀,肠胃出血而亡。①

    这朝代百姓皆是懂得芝麻受潮霉变不可食用的道理的。

    尤其是做吃食生意的,稍有不慎,那就是出人命的事儿,万万不敢大意。

    然庄惊梦听着许素娘这番话,又转头看了看妤姐儿还是一脸的气闷委屈,心里却是忽而生出一个主意来。

    她闷声踌躇了片刻,想定了,离了许素娘的摊子,走到妤姐儿身边,伸手按了按板车上那俩粗麻袋。

    一袋细密绵软的,摸了一手的水渍,是泡透了的芝麻。

    另一袋摸了一手的甜浆,却只是薄薄一层,是外湿内干的红糖。

    估了估,每袋至少有二斗,也就是约莫二十五至三十斤出头。

    这年芝麻欠收,一斗约合四百大钱,几近于往年的两倍。

    而红糖、白糖等糖类在这朝代也是极不便宜,比芝麻价钱只会高,不会少。故而小市上但凡带糖的甜食都要贵些。

    譬如许素娘家的水饭,大海碗卖六个大钱,能管饱,而妤姐儿家的甜羹小小一盏也要六个大钱,便是那糖的作用在里头。

    如此粗粗一算,便知妤姐儿这两麻袋泡了水,损失至少得有两贯钱。

    难怪消沉呢,可不是么?

    两千大钱,即便是庄惊梦这样的“宣桥小市网红摊子”,价钱还不便宜的,也得三日才能赚得。换作他人,兴许要十日、半月。

    半个月的操劳,连同一日辛苦做来卖的吃食、利润,都打了水漂,换谁谁不难受。

    妤姐儿心虽不在此处,又木楞楞的,但见她去摸那麻袋,还是不免好奇,目光有些不解地跟着她的手移动。

    庄惊梦摸完,心里的主意这才彻底定了,擦了手,过去坐在妤姐儿身旁,柔声与她说了几句。

    “梦姐姐要买下这些芝麻和红糖?”

    妤姐儿眨了眨眼睛,似是有些不敢相信方才所听。

    “可……可潮芝麻用不完便会生霉,人是万万不能吃的,否则要出大事。我亏便亏了,伤心几日,再赚回来就是,将泡了水的东西转给梦姐姐,这怎使得?”

    庄惊梦比妤姐儿长几月,妤姐儿平日里便以姐姐称她。此时听妤姐儿这么说,知道妤姐儿是生怕她为了帮自己补亏空,才说出要买的话。

    笑道:“美的你,我可不是为了帮你抗亏空,我是真有法子用完,想了半天,定了主意才来与你说的。你当我是活菩萨啊?”

    妤姐儿闻言,愣了一下,跟着勉为其难地笑了笑。

    也是,这宣桥上做小贩的,哪有活菩萨,大家都是泥菩萨还差不多。

    “我也不瞒你,”庄惊梦握住她的手拍了拍,“我懂得两种新式的甜食方子,就要用到黑芝麻与红糖。本是想过些时日再做来卖的,但你这不可好,给我送来现成的了,免了我再去买一道。”

    “如果妤姐儿愿意,只管开个价,我都买了,你也能早些回去歇着,准备明日的货,好过在这里伤心不是?”

    说着,将妤姐儿额前散下来的几缕头发给她挂到耳后。

    妤姐儿是个小娃娃性子,听见伤心二字,嘴又瘪了,却也忍住没掉眼泪,只抬眼看着庄惊梦。

    直到又听着她细细解释了一番,才终于信了梦姐姐买这些并不是帮她补亏空,而是真晓得用,真想要。脸上的神色慢慢从意外转而为有些惊喜,便点了头。

    道:“梦姐姐愿买去,与我而言都是白得的了。至于价钱,梦姐姐看着给便是!”

    妤姐儿心善实诚,想售以低价,可庄惊梦买这些芝麻红糖做了吃食,也是要拿来小摊儿上卖的,到时售价多少、得利几何,也不难算。对莫名遭了一场水患的妤姐儿,怎可占尽便宜?

    最终两人你来我往一番,还是庄惊梦拍了板儿,以芝麻市价四成,红糖市价七成成了交,统共数了共八百个大钱给妤姐儿。

    妤姐儿拿了钱,自是欢愉了许多,却又忍不住惆怅。

    叹气道:“其实我先前备的料还剩些,用个二三日是足够的,只不过今日神差鬼使的,不知中了哪门子邪,许是得意自己赚了几个大钱,非要提前备下这些。若是不买,也不会损失如此之多。”

    庄惊梦也有些感慨。

    天灾人祸,本是难免。妤姐儿今天遭的应是人祸,只不过落到她们这些走卒贩夫、升斗小民的身上,就成了无处可抗辩的天灾。

    原本两贯大钱的东西,一场“天灾”,便只值了八百。

    那鱼贩不会赔,那些军爷更不会赔。

    何处去说理?

    最终也只能安慰妤姐儿道:“无论天灾人祸,抗过去了,便不过轶事一桩。”

    拉车回家的路上,又便顺带着拐到琴雀门外西边的大南门庙前,找了家粮米行,买了九十钱一斗的江米五斗,二十六钱一斗的黄豆两斗。

    都让人磨成了面,送至家中付钱。

    沈氏在家做活儿,听着板车声迎出来,正喜于阿蝶比原定的早了半个时辰到家,还卖完了全部的馄饨,就望见后头嘚嘚的驴车。

    送江米面和黄豆面的来了。

    再一看几麻袋的新货,还有两袋子湿漉漉的,惊道:“铁匠铺不去啦?怎么突然买这些个东西?”

    庄惊梦便将妤姐儿的遭遇、心里的打算、买来的食材作用,一一与她讲了。

    沈氏默不作声听着,听完,点点头,道:“阿蝶做得不错。如能帮到那小娘子,又能便宜买到些合适咱自己用的食材,如此两全,最好不过了。”

    -

    泡了河水的芝麻不能久放,先全数倒进大木盆清洗。

    以清水漂洗五次,再无异味后,用细笊篱捞出控水。因着没有足够的筲箕,冬日又湿寒,芝麻难晾干,庄惊梦便决定直接以炒代烘。

    将芝麻分小份,先拿干帕子尽量拧去水分,然后逐份入锅,以小火细细烘焙翻炒。这一步需要的主要是耐心。炒至原本扁平而浓黑的芝麻粒儿变得饱满膨胀,抓一小把放进手心里轻轻搓揉,能将一部分粒儿的黑色外皮揉下,露出白色微黄的内里时,便可以出锅了。

    炒熟的芝麻香气浓郁,醇厚质朴,趁着晾凉时,又开始刮红糖。

    块状的红糖,逐个从麻袋中取出来后,能看见浸了水的地方颜色略深,所以并不难处理。

    庄惊梦拿了小竹刀来,母女二人便一人一把,将泡水的地方仔细刮下。

    刮净了泡水的部分,一整袋红糖只剩下约莫六成。可惜自然是可惜的,但好在买来便宜,并不算亏。

    取两块稍大的入锅熬成浓稠的糖浆。

    黑芝麻也晾凉了,量出一升,用石臼子研磨成细粉,加入两大勺红糖浆,再加入与糖浆相同比例的猪油拌匀,搓成一个个小丸,香气浓郁的芝麻馅儿便做成了。

    庄惊梦取了一丸给沈氏直接吃。

    芝麻细腻,和了猪油之后,本身的油脂与猪油相交融,绵软而延滑,芝麻微微发涩的质朴口味中和了红糖的腻,只剩下恰到好处的清甜。

    沈氏只尝了一口,就乐得合不拢嘴,比吃了糕饼铺的果子还开心,捏在手里的半丸都舍不得吃了。

    奇道:“阿蝶,这真是你想出来的?这方子以前怎不见你做过,如若用这法子来制芝麻糖糕的馅儿,定比梅仙山的还要好吃百倍。”

    梅仙山是京府最有名的糕饼果子铺,在庄家时,沈氏时常差人去点来吃,现在暂时吃不起了,却也偶尔惦念着。

    庄惊梦正在往大陶碗里舀江米面,笑道:“这才哪跟哪,等阿娘吃到包在豆面元子里的,那才叫好吃到嗦指头呢。”

    “那铁匠铺咱还去吗?买了这些个东西,余下的钱怕是不够了?”

    沈氏捏着拿芝麻丸子突然想起,这做了半天,铁匠铺的事儿阿蝶还未与她说半句呢。

    原本十三贯钱,今日卖馄饨得了八百,可买完食材,反倒多花出去五百。这下怎还会够?

    不料,这却恰不是庄惊梦所忧心的,甚至是她买这些红糖芝麻江米面儿的另一重原由。

    庄惊梦道:“阿娘,咱的钱原本也是不够的,我怕阿娘担忧,本想到了铁匠铺子再说。咱们今日去,我本就想与那铁匠大哥问一问,能否赊账,先买了,钱慢慢再还。”

    “这恐怕为难。”沈氏道,“若咱是常客、熟客,兴许能行,可咱们第一次去,你那铁铛还与普通锅子不同,人家能答应?”

    “所以我才买了这些个红糖芝麻江米面儿呀。”庄惊梦笑道。

    她笑起来,便露出两颗梨涡,颇为俏皮,又总是神采奕奕,便引得人去听她所言。

    “阿娘可记得我们初来与卢家老太租房时,那铁匠家的娘子也在?”庄惊梦道,“你还记得当时她与卢家娘子说些甚么?”

    沈氏摇头。

    铁匠家也是卢家的租户,交往颇多,那日租房时,两家娘子似乎确是在院儿里说话,但说些甚么,她怎能记得。

    庄惊梦便道:“两人在聊吃食。那铁匠娘子说,他们一家最喜甜食,尤爱江米做的甜食,吃上一口,软糯糯的,让人觉得如同过年一般喜庆。”

    说也有趣,这朝代糖金贵,可偏偏这朝代人又爱极了甜食,就算是贵些,也十分舍得。

    家家户户都备糖以制糕饼,街市上贩饮子果子的也是相当热销。

    就连沈氏,因为离了庄家之后娘俩没余钱,吃不起甜食,还苦闷过几日。

    后来稍微宽裕了,庄惊梦便会偶尔从小市上,或外城墙南的糕饼铺子里头给她带几个果子回去解解馋。

    沈氏每次都高兴得不行。

    所以她想做新式甜食,不止要拿去卖,也想送些给铁匠家。人家吃了若是喜欢,再谈赊账的事,兴许就能够更容易些。

    -

    京府府衙今日一上午,冷冷清清、门可罗雀,直到了申正,大门开,抬出去一乘轿子。

    轿出如风暴临前之平静,紧接着不过须臾,原本冰清水冷、寂寂寞寞的府衙便呼啦啦一下子,蹿出一大群着深青浅青深绿浅绿公服的员外郎。

    那扑腾喧哗、鸡出栅栏之势,若是被庄惊梦看见了,定要笑话他们,像极了现代放学的小学生。

    宋景宋推官穿着宽袖及踝的深绿袍,还算是镇定地走在小学生队伍的靠后几排,方取下幞头抱在手中,肚子便“咕叽——”叫了一声。

    “咳咳,”身后有人拍了拍宋景,“殊明兄面上波澜不惊,原来腹中却是海啸山崩啊?哈哈哈。”

    那人笑着,从旁侧走至宋景身边,宋景都懒得转头。

    还能是谁?京府右厅推官,林高呗。

    这林高与宋景本是书院同窗,二人都是京府人。

    林高家世良好,又是家中长子,本可以承了荫袭谋个好差事,却偏生喜爱推案之事,便主动让荫与弟,通吏部申了推官。

    而宋景因为家世不如林高,考中之后便先去了外县为官,如今方调用回京,算是一步一个脚印。

    但许是二人皆用心于这推章断案之事,如今竟也殊途同归,成了左右厅的同事,续上了书院时的缘分。

    宋景用眼角扫了他一眼,抬手便欲去抹那不存在的眼眵。

    林高笑得不行,止了他的手,道:“好你个宋殊明,报复心太强。抹了我这颗可人儿的眼眵,这偌大的京府衙,可就没人照看你了。”

    宋景道:“谁要你照看。”

    “好好好,宋推官遗世独立,”林高笑道,“那我现下要去寻个吃饭的好去处,宋推官可愿一起去啊?”

    宋景本还想掐他两句,但听得“吃饭的好去处”几字,还是不由得败下阵来,毕竟第一天上班就连开了两场四个小时的大会,一会儿还得回来加班,这谁顶得住?

    即便中途吃了些许茶点垫补,也是不能足够的。又想到早晨那没能吃到口、被小厮无奈带回家中了的两碗馄饨,腹中叫得更欢了。

    便抬眼问道:“你有吃饭的好去处?”

    “啧,”林高作思索状,答,“没有。”

    宋景白了他一眼,林高笑道:“殊明兄知我,我全家都爱吃,除了我,我是个出淤泥而不染之人。”

    宋景作罢,懒得再与他多言,便直接上手拉了他走,道:“那就去宣桥吃小摊。”

    京府与宣桥相隔不过一坊,因而不到一刻钟,宋景拖着林高已经站在了卯时还是馄饨摊子、现在却成了卖炊饼的摊前。

    林高一看,问道:“想吃炊饼?”

    想了想又问:“外县没有炊饼?”

    然后不等宋景答了,便自言自语起来:“原来这炊饼竟是京府特产,奇哉,回去定要告诉阿奶。”

    宋景无语凝噎,正要拉他走,卖炊饼的老丈却是招呼完了前面几个食客,热情地问过来了:“两位郎君吃几个炊饼哇?”

    “我要四个,请老丈拿热乎些的。”林高立即应了,又问宋景,“你也要四个?”

    宋景:“……”

    最终两人一人拿了四个炊饼,到旁边许素娘家的摊上坐了,点了两碗水饭就着吃。

    许素娘一看是昨夜里那个给小费的小郎君,还穿了公服来的,不得了,连忙乐呵呵、好生生伺候着,送了一人一根捻头,水饭里也专门给多盛了许多菜肉。

    林高很是高兴,拿着炊饼泡粥吃得十分起劲,道:“你小子刚回来一日,怎人缘竟这般好了。”

    宋推官却是呵呵干笑两声,又想起了早晨没吃到、被送回家中了的两碗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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