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归

    出内城门,向南走第四个坊,便是庄惊梦租住的地方。从桥头一路过来所需三刻钟,可因为拉着沉重的板车,体感总像是走了一个时辰。

    这还是她已经拉了一个月的车,肌肉和耐力都锻炼出来不少的情况下。

    刚开始做这生意时几乎是拉不动的。

    所以那时她不能像现在一般带着生面团、馅料、大锅去现包现煮,只能在家做好一些炸的馄饨,带去卖完便回。

    赚的自然也少得多。

    “嗨呀,没想到动作慢了这么一会儿,竟多赚了四十几个钱,都是托了梦娘子的福气。”

    许素娘一路走着,笑容就没断过,看得出来是真喜欢那三十文钱的小费。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对于分内所得的,不一定多在意,可对于意外得来的,却是十分欢喜。

    雪夜黑天,本来是要收摊走人的,突然来了客人,还多给了小费,能不开心嘛?

    周万山也跟着道:“是啊,托梦娘子的福,那郎君本是来吃馄饨的,梦娘子代为介绍了,才买了咱家的水饭。这一下子,相当于卖出去七碗呢。”

    这两口子是真心善又知足常乐,庄惊梦被他们说得都不好意思了,连忙道:“叔婶哪里的话,不如说咱们都是托那小郎君的福,人长得俊,心也好。要是有缘再见着,咱多给他盛些吃食就是了。”

    “是是,梦娘这话说得是,如若下次小郎君再来,我给他送一碗。”许素娘笑着道,想了想又道,“捻头也行,随便他挑就是了。”

    庄惊梦伸出大拇指,笑道:“素婶大方!”

    三人聊着,拉车的时间也过得快了许多,不一会儿便已过了胡麻子街口的医药铺。

    胡麻子街就是外城东南第三坊与第四坊的交界处,过了这条街,就算是进入坊内了。

    这朝代有两点好,一是夜里不设宵禁,十二时辰皆可自由出入坊市,极大方便了他们这样的小商贩。

    另一点便是,京府不论内外城,每隔二百多米就设置一座军巡铺,兼治安与火防之职,相当于现代的片警加消防队。

    这样一来,即便他们这样手无寸铁的百姓,走夜路也安全许多。一些愿意亥时以后才进城,专门摆夜市的小贩,便也能够畅通无阻。

    走过胡麻子街,庄惊梦停下车,与周家二口道别:“万山叔,素婶,你们快回吧,剩下这几步我自己走过去就是。”

    周家在坊里西北,庄惊梦租住的小院在坊里东南,再往前走不过几百米,中间还有一座军巡铺,无需劳烦人家再送。

    许素娘知道她的习惯,相识这半月多来她都是到这里就不要再送了,也就不多言,叮嘱她注意些,便和周万山一起回了自家院落。

    庄惊梦点头再次道别,拉起板车继续往坊内走。

    却没往东南方向去,而是看周家两口走远后,悄默声往西南方向的一座院落去了。

    挨着大街的院门狭着缝儿,两面白墙上立青瓦,瓦砾间杂草冒头,惟檐下坠着的两盏灯笼,让人一看便知这是富户家的宅院。

    庄惊梦在门口歇了车,轻声凑过去,想看看里头是否也亮着灯。却是刚潜到门前,一盏红细蜡烛便出现在了门缝里,吓了她一跳。

    “鬼鬼祟祟做甚么,要进来便进来。”一个声音从门缝里头传出,紧接着,门便敞开了。

    是一个颇神气的小老太太,趿着鞋,撑一把挡雪的油纸伞。

    庄惊梦连忙接过伞,给小老太太打着,不好意思地笑笑:“卢家阿奶早就听见我的声音了?今日下雪,我又这么晚来,不好意思打搅了阿奶,想先看看阿奶睡了没。”

    “你那板车吱呀吱呀的,是个长耳朵的都听见了!”卢家老太瞪她一眼,又道:“有事进来说。”

    庄惊梦没忙着进门,伸头往院里瞅了瞅,见东西厢房都已经熄了灯,便拉住卢家老太:“阿奶留步,小孙子们都好不容易哄睡了吧?我就不进去添乱了。”

    卢老太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神色缓和了些许,在门口站了,且等她说。

    庄惊梦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钱袋。

    倒出来,是穿好的四贯铜钱,也就是四千大钱,和单另的一串一百大钱。

    “阿奶,这是我们当月的租钱,您收好。拖了这么些日子实在过意不去,下次定不会了。”

    京府房屋价贵,外城的坊里比内城便宜不少,但一套一进院、两间房、有净室的小户,最低也必须要四千大钱每月,外加三个月押钱和房牙的保钱,第一笔总计最少也要一万六千五百钱。

    好在房东卢家老太刀子嘴豆腐心,当日看她们实在凑不出来,便让交了押钱先住着,租钱三个月内给了便可。

    庄惊梦将钱交给卢老太。

    卢老太也没推脱,大大方方接过去点了,点着点着表情却疑惑起来。末了,将那串小的递还给她:“多了一百钱!亏你还是个做生意的,如此粗心,怪不得这么些日子交不上租钱。”

    哪知庄惊梦不恼反笑:“这是谢您不催我们娘俩之恩的。阿奶教训得是,我们娘俩眼下确实不宽裕,只能拿这么多,您就当是一点利息收着。”

    “嚯!”卢老太也笑了,拽了拽向后溜的斗篷,道,“是我老太婆瞧不起人了,小小娘子,做人倒是周全。”

    庄惊梦笑着道:“是阿奶宽容我们母女颇多。”

    “那老身也不跟你客气了,”卢老太摆摆手,将钱收了,“自个儿回去路上注意些,家里或缺什么东西的,来找我那儿子要便是。那欠条我也让他明日送你家里去。”

    “好嘞。阿奶您进去歇吧。”

    庄惊梦将伞还了卢老太,看她进去,方才拉车,再次上路。等看到自家院门时,亥时已过了六刻,也就是晚上十点半。

    一个中等身材的妇人站在院门前,也不举伞,两手拢在袖中,正瑟瑟发抖地四下望着,一看便是已经立了多时的。

    “阿娘!”

    庄惊梦喊了一声,拿出最后一点脚力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

    沈氏闻声,也赶忙跑来,帮着拉车:“怎么今日这样晚才回?急死娘了。再不回,我就要去军巡铺找军爷寻你去了。”

    “本是戌时就要收摊,遇到两位小郎君吃馄饨,刚刚又去了趟卢家,便晚了些。”

    沈氏去将门敞开,庄惊梦把车拉进去,靠墙放好,母女二人一齐将车上的东西卸下来。

    “卢家?你把租钱交了?”沈氏手上的活儿顿了一下,抬头看着庄惊梦。

    “交了,阿娘下月前尽管放心住着就是。”

    庄惊梦笑呵呵说着,全然没有觉察身旁的沈氏已经红了眼。等她搬完了东西看见的时候,沈氏已经是成串的泪珠往下掉。

    交租的钱是她看着庄惊梦一文铜钱、一文铜钱赚回来、攒起来的。

    明明是她从小护着宠着、娇生惯养着的小娘子,怎么一夜之间,就要干这么苦的营生,就成了风里来雨里去、飘摇无根的市井小贩了呢。

    “阿蝶,是娘对不住你。”

    沈氏淌着泪,关了院门,帮她把外衫脱下拿去炉边烘着,又拿帕子为她擦湿透了的头发。

    庄惊梦坐在凳子上,被沈氏这么一哭,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

    原书里沈氏闺名月怡,本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只因生性腼腆,岁数拖大了不好嫁,便许给庄家做了妾。

    在庄家不得宠,沈氏不争,只对庄惊梦这个女儿百般疼爱,扛着正室打压,用自己的嫁妆请先生,琴棋书画地教。

    可惜书里那庄惊梦不爱这些,学得极其敷衍,放在现代也就是堪堪及格的水平。倒是一心爱往厨房里钻,尤擅做糕饼,是个舍君子而近庖厨的德行。

    沈氏娘家便是百年糕饼铺子东家,见此也只叹了口气,基因这东西不服不行,便一样找了师傅来教。

    或许就是因为沈氏这样隐忍的性子,书中庄惊梦才拼了命要在庄家争一口气,最终也如愿将命挣没了。

    庄惊梦被害死投井的那天,沈氏也跟着触柱而亡。

    “去泡个澡吧,手都冻僵了,阿娘给你烧了水。”沈氏捂着她的手,“那些木盆阿娘来洗。”

    庄惊梦看着眼前这个一月前还穿宽袖绸衣、戴五彩钗、双手不沾阳春水的女人,现在只着一身粗布衫,手也起了茧子,心里叹了口气。

    却笑着道:“好,谢谢阿娘。等我洗完,咱们用馄饨皮做葱油饼吃。”

    -

    无论在哪个朝代,热水澡果然都是治愈搬砖人一天疲惫的良药。

    庄惊梦在澡盆里敲打着酸痛的胳膊和小腿,大致算了算这一个月来的收支。

    为了和离,出庄家大门那天娘俩是净身出户,除了身上绸衣,几支素簪,连块玉佩都没有。

    内里的棉袄得留着过冬,其余的当铺当了,衣服和簪子共得三十贯钱。

    付了租房的押钱和房牙的保钱共十二贯五百文,剩余的,也就恰够置办下那辆板车,那些个锅子刀具、盆桶碗筷,以及一人两身粗布衣裳。

    毕竟光是那口铜锅就花费七贯又余。

    而行商的头十二三日因体力和摊位不佳,只能卖些炸好的馄饨,每日净赚不过三百来个钱。

    后面这十七八日换了地方,拉了锅炉,倒是卖得多。十种馅料的馄饨均价十五文一碗,味道又新奇美妙,出市一日,净赚能有七百到九百文不等。

    这才将房子的租钱还清。

    又因为吃食上面几乎都是将就着卖剩的,大头只需要买些柴火,这会算下来,手上还剩余将近十三贯钱。

    一直想买的东西,终于可以提上日程了。

    洗完澡出来,灶台边,沈氏已经煮好了一锅小米粥。

    干柴在炉膛里哔剥作响,暖橘色的火光映在并不干净的墙上,却显得比任何地方都温热,比任何地方都令人感到安心。

    这就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么?

    庄惊梦在心里打趣着,碰了碰正在炉旁打盹的沈氏。沈氏兀地醒过来,娘俩便拿出摊子上剩回来的那小沓馄饨皮,开始做葱油千层饼。

    这东西方便又好吃,自打卖馄饨以来,许多顿暮食都是靠它,连以前未下过厨的沈氏都已做得十分熟练。

    先要做个油酥。用少量面粉加煎熟的热猪油,按一比一的比例混合匀了,撒入细盐即可。

    然后切些许葱花。在擀好的馄饨皮上一层油酥、一层葱花地抹好,层层叠加起来。叠四到五层,再一同擀薄,置一会儿,锅中放油,用文火耐心煎至两面金黄焦酥,便成了。

    唯一的铆窍在于,油酥要调抹得匀而细腻,这样吃起来不会糊嘴,而擀薄千层的时候用力要均匀,才能不擀破,而擀得极薄。

    小米粥金黄,香甜软糯,在一个暖字。

    以馄饨皮制成的黄白相间的千层方饼①,葱气四溢,外酥脆而内柔软,一口咬下去既有面皮的韧劲,又带着小葱的幼滑,油润却不腻口,令人回味无穷,在一个香字。

    两者都是最为简单却勾人心魂的那一挂。

    庄惊梦烤着炉火,喝着粥,就这么一连吃了六七张,就连素日挑嘴、食量如鸟雀的沈氏也不知不觉吃下四五张。

    以至于吃到最后母女俩都笑了,这小饼子小粥怎么,其貌不扬的,却吃多少次都吃不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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