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袭面,拂过谢惊棠的有些凌乱的发丝,她沉声道:“这左右不过是我的一个梦罢了,虚幻飘渺的东西,如何将我困囚其中?”
那女子没有理会谢惊棠的问题,只道:“宁小姐的玉簪可真漂亮。”
白日里皇后赏赐的‘衔春’玉簪还好好的挽在发间,如此看来,又怎会是梦境?
女子不过在提醒她。
谢惊棠彻底死了心。
“宁姑娘,莫要误了时辰。”
女子再次提醒,谢惊棠方觉她话中不对:“我姓氏非宁,为何唤我宁姑娘?”
对方没有隐瞒:“圣上予您宁字,当是该唤宁姑娘。”
蹙了蹙眉,谢惊棠却也想起来,自己现实里的封号确实是宁。
心下疑问更重,她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拉着朝着东南方向走去。
以往宫道两侧的石灯没有一丝光亮,越往前方望去,越是伸手不见五指。
“宁小姐可唤我浅黛。一会儿面见咱们娘娘,切记别行礼,也别自称奴婢。”
她语速极快也不管谢惊棠听没听见,脚快得几乎要跑起来。
而后她的身体逐渐破碎。
从裙角开始蔓延,直至全身。
像被摔了个粉碎的瓷器,湮灭在世界上——
“宁姑娘,跑!往路的尽头跑!”
紧接着,后方就传来粗重的呼吸和“嘀嗒”的滴水声。
“浅黛那小贱蹄子可别让我抓住她,否则非扒她一层皮不可。”
“咦?”
“有新的宫婢进来了?”
谢惊棠数不清这是今晚第几次被吓瘫在地上,若不是颤抖的战栗感让她头脑窒息,她几乎是要惊叫出声。
那个‘人’就在离她不过五米的距离外。浑身散发出恶臭的水腥味,身材臃肿的似乎随时就要撑爆,活似待宰的肥猪。
透过月光下的影子,谢惊棠清楚地看见那东西拎着把斧子。
一把长柄的,足以致人于死地的斧子。
“人呢,哪去了?”
斧子摩擦地面的锐利声刺激着谢惊棠的耳膜,她捂着嘴,连气儿也不敢喘,只敢躲在转角处的阴影下。
“好吃懒做的东西,还不快滚出来!”
斧子砸在地面的巨响在幽静的黑暗里尤为突出。谢惊棠一个激灵,她重重靠在墙上,却不慎将那只八宝玲珑簪抵了下来。
只听“啪——”
琉璃花瓣碎了一地,几颗上好的宝珠也蹦跳着遁入黑暗。
是短暂的安静。
空气中一片死寂。
谢惊棠和那东西都没有动,双方陷入了僵持之中。
风起,远处的一片枯叶被裹挟着飘扬到谢惊棠脚边。
“找到了。”
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
血腥味肆无忌惮地入侵到谢惊棠所有的感官。下一秒,利器破空,那柄斧子擦着谢惊棠的脸颊刺入她身后深红的墙体中。
那东西狞笑着,粗糙肥厚的手指捡起地上碎裂开的簪子,恶狠狠道:
“小贱人,还敢偷东西?”
谢惊棠也总算大体看清那人样貌:是个中年女人。脸上刀疤交错,有些伤口还没有愈合,混着血水与脓水胡乱抹了一脸。她身上依稀可见宫中嬷嬷装扮,却挂满了水草与污泥,看上去脏乱不堪。
更叫人心惊的还是那人的眼睛。
没有黑色瞳孔,只剩下带着红血丝的混浊眼白。
直直看向谢惊棠时带着恶意与残忍。
“见到嬷嬷我还不跪下磕头?礼数什么的被狗吃了吗!”
斧头嵌入墙体又被人粗暴地拔出,带着稀碎石砾,哔哩啪啦地砸在地上。
一个最多只算掌事的嬷嬷,居然能命令宫婢给她磕头,未免也太荒谬了。
谢惊棠大脑飞速运转间,那人再次抬起斧头,她扯着笑容,歪扭的牙齿上带着黄渍,高举着夺命利器,卯足力气准备再次劈下。
汗水洇湿了发鬓,谢惊棠一个斜扑,堪堪躲过。
“贵妃娘娘今日那里可来了位贵人,容不下你这没礼数的东西。”
那女人动了动,眼眶里溢出森森血泪,她一字一句说得轻松:
“让我想想,先剁掉你哪条腿呢?”
冰凉的金属贴在露出的小半截肌肤上,谢惊棠却一反刚刚的怯懦:
“放肆!”
那女人愣了下,斧间一时间悬在谢惊棠左腿上,划出红痕。
“不长眼的东西,你可仔细看着,我究竟是谁!”
谢惊棠顺势踢开斧尖,佯装恼怒地质问。
虽说她入宫不过一日光景,但平日里宫规气势却也不再像未出阁小姐那般含蓄内敛。此时咄咄逼人起来,到真让人有几分害怕。
后背一身冷汗,谢惊棠却不敢丢了气势,生怕被瞧出端倪。
还好,那女人明显放缓了态度:“你不过一个洒扫婢女,还能是谁?”
谢惊棠冷笑,摘下那白玉簪子,冷声道:“这‘衔春’玉簪,你可认识?”
她无法求证这里是否还与白日里的人事物相同。就好像谢惊棠小时候与表兄玩的沙盘游戏,她与表兄有这一样的沙盘器皿,但二人的布局却完全不同。
她现在完全处于一个空白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知道自己来去何从,但眼下也别无他法。
谢惊棠只能赌。
那嬷嬷忽的跪了下去。
身上的伤口随着她大幅度动作崩裂开,腥臭的血水低落在地面,形成一点点斑驳的痕迹。
“奴才罪该万死,不知道您是宫中贵客!”
女人抖如筛糠,一改刚刚颐指气使的嚣张态度。
理了理稍粘尘土的裙摆,谢惊棠面带倨傲,她把玩着手中的玉簪道:
“你竟认识这簪子,倒不如跟我说说这簪子的来历。”
“我到很想知道,嬷嬷刚刚这般嚣张,怎么现在跪得干脆。”
那嬷嬷有几分犹豫,斟酌片刻:“姑娘这支玉簪乃是当朝帝师时大人不久前所制,据说功效奇人,是个令人艳羡的好宝贝。却不曾想如今在姑娘这里。”
时谙!
她心跳漏了半拍。
时谙是前朝帝师,早已死了三十年有余。而从此人话里可是,时谙不仅仅活着,甚至还在不久前才制成“衔春”。
谢惊棠颤着声音继续盘问:“现在是多少年?”
“庆安十四年。”
好像一切失去力量地支撑,谢惊棠只觉得自己浑身软了下来。
庆安十四年。
她整整回到了三十六年前!
她思维混乱,却又为了活命不得不继续演下去:
“那这宝贝既然如此稀奇,你又如何可以一眼认出?”
后者没有回答。
那嬷嬷灰白的眼珠呆滞地盯着谢惊棠,茫然地张了张嘴后,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谢惊棠不动声色地握紧手中的簪子,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依旧没有回应。
是无法回答吗?
默默在心底记下这个问题,谢惊棠:“你知道浅黛是谁吗?”
这次终于有了动静,那嬷嬷像是终于找回了意识,忙不迭点头:
“认识认识,浅黛这个小贱……宫婢是兰汀宫的侍女,专门服侍虞妃娘娘。”
“如此正好,我也郑要到虞妃娘娘那里去,你便领我去吧。”
谢惊棠淡淡扫视了一眼地上的长柄斧头,手上的冷汗湿润。
今夜给她的冲击力着实太大。
世上居然真有如此玄妙之事,可将时光流溯回过去。
可这偌大的皇宫,白日里的勾心斗角是暗戳戳取人性命。而一旦入夜,所有掩藏在波涛下的重重,都将暴露的一览无余。
“老奴年纪大了,这一来的误会,居然忘记问姑娘的名讳。”
谢惊棠:“唤我宁姑娘就好。”
话音刚落,幽长宫道两侧的石灯忽然整齐划一的点燃,里面跳动着的蓝色烛火像是遵循着某些规律,摇曳的方向也完全相同。
见此场景,那嬷嬷笑弯了眼。挤出的皱纹渗出脓水,她乐呵呵道:“看来是宁姑娘没错了,快随老奴来。”
喜服的红刺眼而热烈,在黑夜中平添几分鬼魅。幽蓝火光的笼罩下,道路上开始出现细微的变化。
远处的路在不断拉长后缩聚成一个小点,似乎有一座极为华丽而庞大的建筑蛰伏此地。朱红的墙壁上开始出现裂缝,一道道蜿蜒曲折的裂痕中是各种各样的五官。
有人耳在听,有眼珠在看,细细听去还有极小声的窃窃私语。
皎月泛起赤色。
一只手拾起那支八宝玲珑簪。
修长白皙,骨节分明。
拇指处佩戴有一白玉扳指,其上雕刻繁花与鸟雀。
“时大人,皇上还在等着您。”
沙哑的男声因为刻意压低的音调而变得有些怪异,小厮着装的男人佝偻着身躯,毕恭毕敬地对一旁的男人道。
“嗯。”
被唤名时大人的男子轻声回应,刚准备转身,却似想到什么一般嘱咐:
“把剩下的簪子配饰找出来,仔细些,莫要有纰漏。”
“是。”
……
汀兰宫里比谢惊棠想象中的要正常许多。
虽然宫内烛火依旧是诡异的蓝色,但好歹多了几分“人气”。
这边洒扫的宫婢干活干得热火朝天,虽然打湿的帕子上还带着红色液体,但依旧勤勤恳恳不肯放松。
那边的花盆里长着以人体骨架为枝干的盆景,修剪的小厮正拿着人头骨,用那东西一张一合的嘴巴来修剪枝丫。
但好在他们似乎都很友善。
不似刚刚的嬷嬷,上来就想要取谢惊棠的小命。
很快便有人迎上来:“是宁姑娘吗?娘娘正在屋中候着您呢。”
说话的是和浅黛一样衣着的圆脸少女。
看得出她应该生得不错,只可惜眼珠被人挖去,只剩下两个窟窿,鼻尖处也被人削掉,森森白骨上还挂着血肉。她轻晃脑袋,谢惊棠依稀可以看到那女孩的耳朵被红色的丝线缝合起来。
只有嘴巴相对完好。
带路的嬷嬷不麻烦的咒骂几声,谢惊棠听见“晦气”“聋子”等零星词语。
心中有猜测,谢惊棠刻意留意了那姑娘的动作。
果然,任凭嬷嬷怎么辱骂,那人都是不动,只带着微笑,不断重复:“宁姑娘且和我来。”
后宫之中妃嫔斗争激烈谢惊棠是知道的。曾在谢府时谢惊棠就亲眼目睹过,那后过门的姨娘整顿婢女的场景。
划脸,挖眼,最后将人溺下猪笼。
而只留下人说话的嘴,不过是让人嘴巴更牢固。
异香扑鼻,有人行礼道:
“虞妃娘娘。”
女音娇俏,婉转动听——
“宁姑娘来了怎么不进来?本宫可等了好几个时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