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流淌,红烛摇曳。
屋外那棵夹竹桃开得正旺,馥郁的香气混合着露水的潮湿萦绕在鼻尖。
谢惊棠一身华丽宫装,头顶掐丝金冠,端坐在床前。
她面色沉静,垂着眸子却不知心绪飘到了哪里。
吱呀——
屋门被人推开,在静谧的春夜发出细微的声响。
因为披着盖头,谢惊棠并不能看到那人的面容,只能就细微的光线模糊地看到一点轮廓。
对方动作很轻,带着毫不在乎的散漫,似乎并不急着宠幸面前的美娇娘。
但没来由的,谢惊棠心中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同一张细密的网,将她心脏拢入其中,叫她透不过气来。
手中顿感冰凉,一只上好白玉酒杯塞入手中,一时怔愣,她半推半就间被人挽住胳膊。
刺绣盖头胡乱丢在床上。冰凉酒液入喉,带着醉人的香气与辛辣,让人只觉头脑发昏。
来不及细品婚假夜的旖旎,谢惊棠的瞳孔猛然放大——
血腥味浓厚,却在那花香与酒气弥散的空气中诡异的和谐。
眼前的男人,尽然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直直刺入心口。
鲜血与大红的喜服交织,是刺目的艳丽。谢惊棠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挣扎着想逃跑,去只是在做无用功。
她只觉得一切变得粘稠,将她的意识拖入漩涡。
谢惊棠绝望地闭上眼睛。
残存的意识里,是一道清朗男声:
“逃不掉的。”
……
“娘娘,娘娘?”
服侍的婢女轻唤了两声,谢惊棠这才缓过神来,一时间有些迷茫。
雕花小窗上悬挂着的琉璃风铃“叮铃”晃动,早春的晨风还带着冬日里未曾消散的寒意,拂面而来倒是让谢惊棠静下心来。
不过是个噩梦罢了。
她淡淡点了点金丝木盘中那支八宝玲珑簪,道:“就这支吧。”
春禾应声。
自当初冬宴事变后,如今朝廷上下谢丞相得势,当朝皇帝萧煦为拉拢功臣,不得不安排其嫡女入宫为妃。一来表明立场,二来也有了把柄。
好巧不巧,谢惊棠就是那枚衔接臣子与帝王之间和睦的棋子。
她还记得入宫前夜,谢丞相难得踏入她的院子,以一种近乎恩赐的语气对她道:
“苦了你这么多年,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
谢惊棠当时只抬了抬头,就听她的父亲继续道:
“你想要的,就自己去争取。”
而后,她便以那谢氏嫡女的身份册封为宁贵妃,成了这朱墙里的囚雀。
春禾替她最后披上刺绣海棠披帛,总算是结束了梳洗打扮这复杂的工序。
她进宫第一天,按这道理来说,是要给皇后请安的。
谢惊棠抬脚,忽的发现,那小窗下面多了几片莹莹的粉。
她蹙眉,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屋外那棵树可是夹竹桃?”
春禾乖垂眉眼回答:
“娘娘,您记错了,外头那是梨花树。”
心下有几分疑惑,但谢惊棠也并未太过在意,敛回视线,命春禾跟上。
当今皇后姓周,乃是周氏大族千挑万选出来的绝色佳人。
皇室与周氏素来交好,而据说周皇后的生父,当今镇国将军周陵,更是予着萧煦救命之恩。
不过要说具体的恩情内容,谢惊棠并不了解。只知道冬日宴那天,火光冲天,哭喊与尖叫连绵不绝,直至晨曦降临,才随着黑暗一同隐匿下去。
……
到凤仪宫时人几乎到了个齐全。香炉里升腾的淡薄烟雾笼住那些莺莺燕燕的娇俏面容,谢惊棠只听得时不时的传来几声娇笑。
“宁妹妹,过来坐。”
众声消停,随着周皇后的视线朝来人看去。
谢惊棠带着笑,却不失规矩,一丝不苟完成礼数后,这才招呼春禾将提前备好的东西送出:
“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各位姐姐别嫌弃。”
周皇后似是对谢惊棠送来的礼物很感兴趣,把玩着那只金镶玉镯,眉眼间笑意更甚:“宁妹妹倒是个有心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招呼侍女:“彩珠,快把本宫那只玉簪拿来。”
不过多时,彩珠就小心翼翼地捧着盒子走来。周皇后放下茶盏,伸手接过,打开。
顿时一抹温润的流光划过。
下面立刻有人惊呼:“这莫非是‘衔春’!”
谢惊棠一顿。
她不是没听过那支‘衔春’玉簪。
当年帝师时谙曾向先皇后进贡此玉簪,据说此簪是由灵玉制作,雕刻花卉与鸟雀样式,可去病灾,保佑佩戴者平安顺遂。
“没错,正是此玉簪。”
周皇后颔首,素手轻抬,将绒布上的簪子取出,继而对谢惊棠招手,待到后者过来后,轻压下女子肩膀,将那玉簪别在谢惊棠鬓间。
“娘娘,这不可……”
周氏没有回答,她瞧着谢惊棠的模样,忍不住赞叹:“‘衔春’到底还是如此绝色才可得以相配。”
谢惊棠还想再说,刚仰起头,又看到了那熟悉的一小片粉。
推脱的话在口中打了个转,谢惊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执着于这个问题,她听见自己道:“娘娘宫中的夹竹桃可真美。”
“宁妃可真是说笑。”
“夹竹桃花有毒性,别说凤仪宫,这偌大皇宫里也不曾有人种植。”
下面有人解答。
但谢惊棠已然听不见,她呆愣地透过窗子,正一点一点下沉的夕阳。
红的令人发指,就像昨晚那人汩汩涌出的血。
怎么会……这时间流逝的速度快得令人发指,根本就不合常理。
而那原本只零星几点出现的夹竹桃花瓣,却纷纷扬扬地乘着风,飘洒在外。
忽的,头上点缀的玉簪子此时如尖针,深深刺入她的脑袋,剧烈的疼痛让谢惊棠瘫倒在地。一切失了声,唯有如鼓点般的心跳,震着耳膜。
痛,好痛。
她想着。
皇后面露关切的脸庞出现在眼前,朱唇轻启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谢惊棠无暇顾及。
若可以,她恨不得此刻昏死过去,来逃避这铺天盖地的痛。
时间流逝,周围的一切破碎又拼凑,怪诞而扭曲。
也不知究竟过了几柱香的时间,谢惊棠猛然睁眼,像脱水许久的鱼儿再次回到池塘,大口呼吸。
头上本盖着的柔软丝绸顺着她的动作滑落,谢惊棠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她看着那红盖头,下意识喊到:
“春禾——”
无人应答。
顾不得繁复累赘的婚服裙裾,谢惊棠踉跄着冲到门前,试图推开大门。
“救命!有人吗!”
回应她的只有拍门带来的‘砰砰’几声。所有宫婢就好似人间蒸发,无一人存在。
谢惊棠忽的就静下来。她抿抿唇,极缓极慢地走到屋子里唯一的小窗前。
那株夹竹桃开得正好,活像那燃烧鼎盛的火焰,以夜幕为背景,长势热烈。
一切与昨夜梦境重合。
谢惊棠伸手,想接住飘扬的花瓣。
可还未到外面,就有一层阻碍,拒绝谢惊棠接下来地动作。
她颓败地垂下手。
“吱呀——”
门被人推开。
谢惊棠背对着那人,心中警铃大作。
按照前夜梦境之后的发展,该是与她成亲之人与她喝合卺酒了。
果不其然,酒液倒入器皿的声音响起,而后那人似乎朝他走来,他的手很凉,触碰到谢惊棠的那一刻,她忍不住瑟缩。
对方似乎一怔,但还是继续把酒杯递给她。
谢惊棠不动。
但那人固执的很,势有不把酒杯给她不罢休的心态。
于是谢惊棠咬咬牙,一个转身,直直对上那人——
她在梦境之中的“夫君”。
那是个高挑挺拔的男人。
与谢惊棠一样,身着大红的喜服,墨发以一只玉簪挑起高束。眼型是圆润清俊的杏眼,琥珀色眼眸带着几分不解地盯着她。
是个好皮囊的。
可谢惊棠此时哪有心情去观察。
她趁男人发呆时抢过酒杯,却不喝。干脆果断地倒在地上,旋即一甩酒杯。
白瓷杯子在地上转了一个小圈,屋内登时酒香四溢。
谢惊棠道:“这梦做久了也没有意思不是吗?”
“倒不如咱们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开了,我能帮你的自会帮你,之后也还请别再入我的梦。”
面前的男人眨眨眼,倏然笑起来:
“你似乎还没有明白,你一旦进来,可就再也无法离开了。”
“何意?”
男人不语,重新给替自己倒了杯酒。
“你可仔细想想,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随着男人喝下酒液,那把匕首也在烛火的光线下反射出一道光。
鲜血蔓延自男人胸口。
他死了。
再一次死在谢惊棠眼前。
谢惊棠后退两步,又像如梦初醒般没了命地扑到门口。
原本纹丝不动的大门此刻露出一条缝隙,
不再将她困在那狭小的屋子中。
好似抓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谢惊棠此时只有一个想法——
跑!
去他的夫君,去他的洞房花烛。
谢惊棠下意识地认为只要能离开那个屋子,她就可以从这莫名其妙的荒诞噩梦里醒来。
夜色正浓,弯月倦懒地撒下幽光。
她跑了许久。
可无论如何,她都无法走出这古怪的地方。
白日里宫婢成群的皇宫在此刻如同巨大坟场,连虫鸣声也听不见。
“宁姑娘,你在找什么?”
谢惊棠猛地回头,就见一个衣着翠色衣衫的女子静静站在离她不远处的松柏旁。
她嘴角挂着一抹有些刻意的笑容,见谢惊棠回头,她缓步上前:
“宁姑娘,宫中贵人多,若是不小心冲撞到,会很麻烦。”那女子说着,一边钳制住谢惊棠的手:“宁姑娘还是和我走吧,娘娘正等着您呢。”
“我不知道什么娘娘不娘娘的,我不管这是什么地方,快让我离开!”
那姑娘瞧着瘦弱,谁成想手劲这么大。任由谢惊棠怎么挣扎都不带放松。
“宁小姐,事情办完了,您自然可以出宫。”
女子笑道:
“但若是完不成,您,可就再也离不开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