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与归来的鲸4

    〖古时和今时。〗

    这个问题暂且不了了之。毕竟八朔莉莉总不能说,她看见自己在几百年前这么干了,听起来怪可疑的。

    但反正,需要解决的问题也不差这一个——最近半个月内的经历让她对自身的记忆产生了不少怀疑,可这不是一时没有合适的应对方法么。

    于是八朔莉莉在任务列表中新添上一笔后,就让它先跟着其他悬而未决的待办事项一起在后台挂机了。

    “让我看看其他曲子是不是有同样的问题。”她神情自若地又躺回沙发,将毛毯拉到肩膀处盖好,“接下来轮到《腕冢》咯?”

    “啊,是的。”五百友鱼看不见发生的事,但他被诗人记忆中的滤镜蒙蔽了心灵,此时二话不说就顺从了她的决定,压根就没追问一句所谓的“问题”。

    当事人之一都表态了,其他从旁协助者也没有理由反对。音乐从室内响起,八朔莉莉闭上眼睛,再次坠入那段过往。

    ******

    八朔莉莉站在河堤的草地上,看向桥下的木制舞台。她的身边常有年轻人光着脚朝舞台冲去,她不得不隔三差五的进行避让,免得那些眼中无法倒映出她身影的人类撞上空气墙。

    她的目光落在武士打扮的仕手方身上。那是整个表演的中心,一场只能有一个的主角。瞧身姿可能已经过去了十年,当年的男孩成长到足以登台演出了。

    他没有被衣物遮挡的手腕到手指尖的部分,通通被包裹在木匣子一样的道具里。

    八朔莉莉能感觉到诅咒在其内侧牵缠,是他尚未祛除的部分。

    从舞台下方哗啦伸出由无数木草绳结制作出的手臂。犬王如走过花丛一般在期间穿梭,舞动着,唱念着,到某一个时刻,他的手臂产生了反应。

    诅咒被驱散了。犬王取回了被夺走的美丽。

    于人们的惊呼中,他因诅咒解除产生的冲击力跌坐在地上,对着光反复舒展着指节,一副没想到会在此时起效的呆样。随后,犬王仰起的双眼透过面具上的空洞,一如既往,与仿佛是从天上落下来的那道目光对上了。

    仕手方藏在面具下的脸露出谁也看不见的笑脸来。

    ******

    犬王拿出当年避开家里满大街溜达的本事,偷偷甩开所有人,好去见他谁也看不见的,从面具的狭缝里发现的朋友。

    他们乘上一头数十米的鲸鱼。巨大的身体不仅轻松承载了两人,背上仿佛还专门为了出游铺满了茶点。鲸鱼没有潜入海中。它摆动起来,张着看不见的羽翼进行飞翔,去往了距离天空更近的地方。

    天气很好。天空是一片清秀的蓝色,淡淡飘着几片如烟的白云。犬王下意识将手伸向它们,只有一缕清风从他指间溜走。

    ‘我们不会被地上的人发现吗?’他这样想,这样问。

    “我不知道。”同行者回道,“也许他们在抬头的时候,会将须鲸雪白的腹部看做云,也许在他们眼中,须鲸压根就不存在。”

    “就像我戴上面具才能看见你?”

    “如果你能找到狐狸帮你染指甲,通过手指搭出的窗户也行。”

    “听起来跟志怪故事一样!”犬王得意地笑起来,“但提到志怪故事,我才是更成功的那个嘛!”

    他自信地讲起他的小时候,会用形容古怪的面具和自己的真面貌吓唬其他幼童,待同行者哑然一笑,他就欢欣鼓舞地说起下次表演的安排。

    那是一场关于鲸的故事,恰巧是平氏故事中重要的那一幕:坛之浦合战中,有一两千尾那么多的鲸出现在了海面上。如果鲸群向着来时的方向返航,源氏就会灭亡,倘若并非如此——

    “灭亡的就会是平氏?”同行者说,“所以,它们没有回来。”

    “那一两千尾的鲸,头也不回地从船下游过。”犬王说,“它们究竟游去哪里了?”

    “你是怎么认为的?”同行者问他。

    “只要它是海中的生物,总有一天会归来吧!”犬王开朗地摊开手掌,“你看,我的手都归来了!所以,哪怕已经迟了,哪怕比百年都要久,也会为了等待它的人归来的吧!”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同行者笑道,“只要不放弃,就能在未来得以再会……我喜欢这个故事。”

    “那你到时一定要来看啊!说不定是仅此一次、绝无可能的再演的作品呢!”

    “……我会的。”同行者轻轻叹了口气,“我答应你。”

    ******

    数百年后的八朔莉莉尚在品味叹息是缘何而来,回忆中的犬王已掀开面具的边沿,选了有着好看的粉色的不知名点心,充满探索精神地进行尝试。他没有拿下面具,大抵不是害怕可怖的面貌恐吓到同行者,只是不想失去面具带来的别致视野。

    片刻,他沮丧地、艰难地咽下食物。虽说是从未感受过的细腻甜味,却太过了,简直要将人溺毙。他边抱怨着边拿了第二块,说要带给朋友。而想到他的朋友,犬王即时重新意气飞扬。

    “他把我写成了一首琵琶曲,我像现在这样颇受赞誉,一多半是靠了他!”犬王用上了炫耀的口吻,“据说是匠人们从梦中习得的新乐器的制法,音色完全不一样,只有他硬是写成了新曲子,很厉害对吧?”

    八朔莉莉想他说的一定是五百友鱼,于是她欣然应和。

    但犬王介绍说——“我的友人坛之浦友一,不论是在神社的鸟居旁,还是寺舍内,或是在道路的交叉口,一听说他演出的消息,人们转眼间就会聚集过去。”

    八朔莉莉一怔,又觉得其实并非毫无关联,毕竟五百友鱼出生在坛之浦,说不准那是艺名?

    “……我常常在想,我的两位厉害朋友,要是也能见上一面就好了,只是你每次都来得不巧!”

    犬王用这话做了结尾。

    八朔莉莉:“……”

    怎么说,见倒确实见了……

    她不知如何回答,干脆放松心神,等待过场动画自动跳台词。果然,话语再次凭空自咽喉处生成。

    “会有那种机会的。”同行者说,“而正是因为我已经知道机会在何时,所以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命运总令我们错过。”

    说罢,她终于提及了这次拜访的目的。

    “犬王,我想,我应当与你做一笔交易。”

    “好啊!”犬王毫不犹豫地应下了,他抱着一种对新鲜事物的跃跃欲试,“要跟我交换什么呢!”

    同行者勾起一抹笑容。

    “对你而言再轻易不过了——我要你的灵魂。”

    ******

    “唉。”八朔莉莉抱着毛毯幽幽地说,“我大约确实有点恶趣味。”

    主要从第三者的角度看的时候……

    “可能是有一点吧。”浮世英寿觉得违心话最大也就说到这里了。

    “……”诸伏景光哭笑不得,“真好奇你看见了什么,每次醒来后都做出了令人惊讶的感慨。”

    “没有吧,不就是偶尔开开玩笑吗?”斯特凡□□安说,“活泼点很好啊!”

    八朔莉莉立刻心安理得:“说的对嘛。”

    “……”浮世英寿叹了口气,“你们山都人。”他不再多言,转而关心起曲子的问题,“有找出原因吗?”

    他们可是要帮五百友鱼将作品宣传出去的,总不能一直这样唱上一句,就晕个十来分钟。

    八朔莉莉用十拿九稳的口吻道:“当然。最后一曲,我会解决的。”

    ******

    这一曲名为《龙中将》。正是先前五百友鱼和诸伏景光在街头表演的,在坛之浦战败时随着幼帝投海的平家中将的故事。

    不过,梦中的这版《龙中将》,与犬王宣称“绝无可能的再演”的作品《鲸》无异,是仅此一次的、献给将军的特别版本。

    受到足利义满的邀请,以犬王为首,他所在的比叡座——时下于猿乐众座中脱颖而出,位于艺能之道顶峰的那一座——全员在将军于北山第举办的宴会上演出。

    这儿就是后来的鹿苑寺,目前尚未被义满的长子义持拆得只剩一座金阁,镜湖池上还存在着廊桥相连的水榭,眼下正临时充当舞台。

    犬王戴着一副雕刻地极为符合平家年轻公卿面貌的假面,如天女一般搭着披帛,音韵绵长地婉转咏吟:

    无垠的海上

    漂浮的身躯

    古今和未来

    彼此相交融

    ……

    仕手方的身姿如百花盛开,如燕雀跳跃,如瀑布急坠,如风车飞旋。他倏然凌空,化作飘雨滴落湖面,足下点水,惊鸿起舞,可谓身比飞絮,体迅飞凫,柔和典丽似水中之神,岸上廊中,赴宴人无不为其痴迷倾倒。

    日有食之,犬王便轻盈复返台中。恰巧有红龙自水榭翩然游出,绕池嬉戏,彩如朝霞,皎如旭日,三回九转而归,没入水榭消隐无踪。

    幕帘之后,几乎将它掀开的比叡座的兄弟们,立在栩栩如生的龙灯边,呆若木鸡。

    他们原应在此时借天象之利前往廊桥中上演一出绝妙的灯光秀,谁料已经失去了登场的机会。

    所幸,以五百友鱼为首的乐手们都瞧不见这一幕,犬王更是若无其事,令平氏的中将依旧泰然高歌:

    ……

    记忆也隐藏在

    梦境的过去与未来

    ……

    ******

    八朔莉莉看着飞回她袖子里后消失的舞台特效——一条红龙,沉默不语。

    怎么说呢,这样一种,“不愧是我”的感觉。

    她刚升起些许疑问,脑中就显露了过去的自己给出的答案:在红玉海沿岸地区的民间传说中登场的传说中的生物,有种说法称其为因活了千年之久而荒魂失控的鱼所化成的瑞兽。

    稍后,徐徐浮现补充说明:只出没在雷转阴云的天气的清晨,她持续半年凌晨四点起床挥杆到直到早上八点,都未能得见哪怕一面,着实非常令人遗憾。

    八朔莉莉:“……”

    那这条龙是怎么来的?总之不是很想探究……

    她将视线放到与龙灯一层之隔,同属比叡座却兀自咒骂犬王的男人身上。他大概是宴会中唯一对犬王抱有极强恶意的人。

    他的身后汩汩淅出紫色的雾气,扭曲流转成一双阴郁漩涡般的双眼。

    男人毫无所觉时,漩涡与八朔莉莉相顾而望。她发觉男人与漩涡之间有一道束缚。

    “是你。”漩涡轰轰作响,“与我争夺犬王灵魂的存在!”

    八朔莉莉一拍手掌:“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吧。”

    “虽说契约的形式不同,但从法理上,我们都有权拥有他的灵魂。”她微微一笑,“你我俱不愿退出竞争的话,要与我决出胜负,判定归属权的最终去向吗?”

    咒骂犬王的男人——他的父亲——突然意识到了阁楼中出现了第三者。

    “那东西,那东西的灵魂,”犬王的父亲嘶哑着嗓子说,“早已被我奉献,你怎么可能有权……”

    八朔莉莉稀奇道:“你能擅自出卖未出世的孩子的灵魂,为什么他就不能做主将自己的灵魂托付给我呢?”

    犬王的父亲面色铁青。他逐渐露出被逼近末路的神情。

    “如果你们要决出胜负……”

    “争长竞短,他死我活。”

    八朔莉莉痛快地回答。

    “不行!”犬王的父亲顿时狂叫起来,“他绝不能死!我的巅峰造极的美,我的荣华富贵,全部、全部都是用犬王跟他交换来的!”

    “如果他死了,咒术一定会失效,我一定会失去这些吧!”

    “别在意。”八朔莉莉宽慰他,“反正犬王很快就要成为比叡座的新首座了。终究是要失去,早做筹备也好?”

    犬王的父亲呼吸急促,喘气不止。

    “杀……杀了她。犬王的灵魂是你的,必须要是你的!”

    他颤抖着对漩涡说。

    “自然,自然。吞噬,彼此吞噬本是我等的生存方式。”漩涡发出气泡般咕噜咕噜的声音,“你的以太,看起来真美味啊,给我吧,给我吧……”

    “我跟你可不是彼此。”八朔莉莉一笑置之,“当心吃坏肚子。”

    在这情势一触即发时,清澈的琴声兀然叮咚作响,与犬王仍未停歇的歌声遥遥相合。

    “决意牺牲写出这般美妙诗歌的灵魂,你还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家伙啊!”

    打扮地像个在森林中轻盈跳跃的猎手,奇妙突入场中的高挑男人对犬王的父亲说。当他侧过身体,垂眸与八朔莉莉对上视线的瞬间,热情高涨了。

    “许久不见,我的友人!让我们用二重奏、不、是与下方乐者的三重奏,让他们好好领教一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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