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水伯坐在阶上,看着这月色如霜不说话。惠娘拿着外衣给他披上,轻言:“天凉歇息吧!”
“惠娘,为夫错了。”
“夫君说的话惠娘不懂。”
“风三郎没有说错,我当年的一腔热血显得万般可笑,这天下的主人是大宋的臣民,哪里限于君王?我将忠义指向了先帝,却是错了。”
“你见了他,是要你回朝吗?惠娘不懂,可是夫君,你以前的决定惠娘依从了,如今也是。做过的决定不论好坏都没有后悔的必要,现在夫君有人选择便也不要后悔,妾无论夫君如何抉择,都会随你不离弃。”
水伯握住惠娘的手,妻子的手变得粗糙,当年的大家闺秀随着自己吃苦,自己的女儿也和自己在这乡野成长。“惠娘,为父对不住你,苦了你和孩子。”
此时暗处一声嗤笑,戏谑一声:“少傅大人,我们应该谈谈。”
水伯起身,惠娘拉住他蹙眉,担忧万分,一双美目皆是忧伤。水伯拍拍她的手背,看她一眼,惠娘只得松手,任他前去。
水伯走到湖边,看着男人道:“我们没有必要见面。”
“水大人是打算当叛臣了?”
“程将军,我不是叛臣,而是想做个忠臣了。”
“水大人学识渊博,岂会不知这忠义?当今可是我们忠诚的主子?”
两人说话都很平静,就像是涨潮前的河水,没有大的波澜。
“不,有人点醒了我,忠诚当为万民,而非君王,枉我活了数十年,枉我以为民请命为志!”
“镇国弋哲王?”
“你说他是镇国弋哲王?”
“自然,那狗皇帝身边忠诚的臣子,也是江湖上我最钦佩的一个人,他胆识无双,逼退北魏,实在了得!”
“果非凡人!那般的性情,那般的才智,我早该猜到。程将军,你斗不过他,风帅程远本就是个传奇。”
“这不见得,那人是个情种,输也输在情上,现在长公主殁了,不见得他和狗皇帝处得好!”
“重情岂是短处?你倒是无情,也不见得强在哪里?信仰和情感是不容亵渎的!他如此人物,如此性情,帝王却能留住,便说明帝王已经改变了,程将军,他也姓程,帝王留住他的是情义!风帅认为和为万民福祉,如此之人正是我等当年所坚持,帝王不也采纳了吗?”
程白轻蔑一笑,道:“是呀,他也姓程!可你看看我们这些姓程的下场!我们当初难道没有爱过这个国家,却因为刘显隆一己之私,不仅被驱逐出朝堂,连家族都被贬斥,再无希望!程远是姓程,他留下靠得是恩义?呵,他靠得是武力,是威胁!水汉宗,这么多年你还看不懂这朝堂吗?权力代表一切,别忘了那人是战神!今日和,明日也会和帝王一起选择战争!那人可是像风一样飘忽不定,指不定今日是神,明日便是魔。风王之后,烂漫不切实际,哪里就属于大宋了?水大人还是不要不切实际的妄想,那个人可不止姓程,还姓风!请你慎重考虑,不要自私只为你一人,还有你的妻儿呢!我不介意用鲜血来贺你归朝。”
“你……你难道不知道判笔是软硬不吃的吗?皇帝面前我尚未低头,岂会再尔等无耻之徒面前低头?程白,你听着,你注定失败,不是时事不利,而是因为你就是个败类!天下之大,少我一家又如何?”
“水大人高义,那我也便只能用我的方式为你庆贺了!”程白轻呵离去。
水伯归家静悄悄的,薄舞却心绪不宁,那个名字太熟悉,熟悉到一听便会心颤,即便她并不知道那个名字代表谁。
之后几日,对于一般人而言也就是些个晴日,却变了这数人的一生。
水伯随风湮归朝了,月、浊龙、官府三方齐动。
月要了结惠娘秀禾,惠娘身边却有官府和薄舞相护,犹如金刚。
车马飞驰,风湮默默数着这道旁柳树,从无锡碑开始到健康一共四千二百八十棵,自从薄舞假死他便来回来无数回。这次若是数完了还这般平静,那便是赢了。
水伯的面色一直不好,即便相信风湮,仍旧担心妻儿,风湮思量再三,应该无恙,但知道他心思也不好多说。
月的矛头便指向了秀禾,那个单在外面的女儿,地方知道了,可要得到却难。浊龙会居然和那人有关系,麻烦呀!
“三千二百八十一,方会主,水二娘子如何?”
“郎主放心,竹林小榭机关重重,没有令牌是无法招来死士带领进入的。水二娘子有伤在身,想来也不会出来,只要她不出便无事。”
“若是……”
“郎主不要多虑,便是有人闯进去,那临近的迷雾林也不是好玩的,进去了便难出来的。”
“这便好,不要惊扰了她。”
程白的目标却放在了秀禾身上,“竹林小榭机关重重,浊龙会的地方,这□□之主实在不应该护着水秀禾,背后的人又是谁?强攻不行……”
“大人,有一个男人从竹林出来了,是那个姓崔的小子!”
“呵,天都助我!”
崔哥让人拦住,那人鲜血淋漓,拉住他便求救:“崔郎君,请你传信给水家娘子,速速离开林子,有人闯林。”
“你是……”
“崔郎君快带娘子走,我是风君手下,这竹林危机重重了,快……”说完便倒下去。
崔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转身便回去冲回竹林小榭便拉住秀禾走。
“松开,疼,崔阿兄怎么回事?”
“快走,有人要害你,这儿危险!”
秀禾却是悠悠坐下,笑了,问:“你倒是说说谁要害我来着?我与人无冤无仇的。”
“秀禾妹妹。”
“崔阿兄,你能一个人回来那是你运气好,这小榭很安全。我不会走,解叶让我等他回来,我答应了。这儿可不是谁都进的来的,你怕什么?”秀禾倒上一杯茶给他。
“唉,秀禾妹妹,你若没了命,他岂会安心?这怎么就安全了,我进来就没有什么事,这便是三弟带的信,你不听吗?”
秀禾面色一正,道:“果真是他,你确定?”
“当然。”崔哥想起那血淋淋的人。
秀禾蹙眉闭眼,马上起身:“那走吧!”
二个人出来小榭,秀禾严肃道:“跟紧我,别看我,顺着我的口哨声走。你进来时运气好,我们出去却是要靠这感觉的,你听好,不要走失。迷雾林不是什么好玩,我呆了这些日子,也是习惯了那江畔的笛声才能顺着感觉走出去。”
口哨声起,崔哥紧紧跟着她,却见白雾茫茫,忙静下心来聆听,顺着口哨跟去。
口哨结束时便出林子了,却是让人扑来绑住,套上口袋便拉走。
头上袋子扯开,秀禾眼前发晕,男人的声音很大。“水家娘子,要请你来可真不容易。”
秀禾看见东西时便看见这个高大的男人,心想不对,瞥了一眼身边的崔哥,假意害怕缩到他身边,悄悄溜出一袋东西,恐惧得倚在崔哥怀里,将东西放在他衣袖内,抱住他轻声说:“你害我甚苦,这是荧光粉,你瞧着办,我的命交给你了。”
崔哥万分愧疚,要答应让秀禾捏住手止住。
“水娘子不要担心,我与你父乃是故旧,今日不过请你来玩玩的。”程白伸手来。
崔哥感觉不对,忙拉着秀禾到身后,大声道:“不要伤害她!”
程白一个颜色,左右拦住崔哥。
“崔阿兄。”秀禾声音小却清脆,一时便让程白想起了林中的百灵鸟,实在可人。
“水娘子不要害怕,不过游耍,只要你这崔阿兄帮帮忙,我们自然放你离开。”
“要做什么,你说,我……做。”崔哥忙道。
程白挥手让人放开崔哥,却是到秀禾面前一把扯开她的衣襟,扯下一把吉祥锁来。秀禾面色惨白,战战发抖。
“水娘子,得罪了。”程白将锁丢给崔哥,“将此物给水汉宗,必须在他入健康之前,否则……哼。”
崔哥只有应下,有人领他出去,他瞧瞧露出袖口,将荧光粉洒落,出去其上快马便去健康城。
“为什么让崔阿兄去送?他可不是那么听话的人!”秀禾绑在石柱上,等着那男人。
“他会的,那个愚蠢的人,是天要灭你们,才会有崔哥。他是最合适方人选,是尊君信任的人,也是难得王风重视的人。”
“你要拿我威胁我阿爹?可恶,阿爹与人为善,你们凭什么……”
“闭嘴,那个叛徒,背叛先帝。”
“先帝?什么呀!一个死人为什么要忠于他?”
“贱人,”程宇抬手便是一个耳光,“来人,封住她的嘴巴!”
秀禾疼痛难忍,却无能为力,只得默默垂泪。
四千二百七十七,四千二百七十八,快到城门了,四千二百八十便不用担忧了。
快马风驰而至,“解叶,解叶……”
风湮蹙眉扬鞭止步,招来崔哥回身道:“你为何而来?可是嘉禾有事?”
“不……我只是来看一下水伯。”
“没事便好,你去吧!不要太久。”
崔哥驾马来到车前,帘幕掀开,水伯慈祥问道:“有何事?”
“水伯,”崔哥哑涩,张开那攥紧吉祥锁的手,水伯面色大变,瘫软在榻,命当如此。崔哥将锁一放,驾马而去。
入了城,官道进宫,风湮松了口气。
皇帝大喜,将水汉宗请上上座,声声唤着“老师”。
水伯站立如松,一礼道:“闻陛下一声老师,草民已死不足惜,草民一生弟子众多,最是出色的便是先皇与您。”
“惭愧,幼时无赖常让老师烦忧。”
“谁无年少轻狂,陛下已是贤君。”
“朕此番只求老师重回朝堂,担任丞相,朕已失左右手,还请老师帮忙、”帝王诚恳,言语礼遇。
水伯却只有苦笑摇头道:“草民老了,力不从心……”
顿时一阵肃静,“老师焉能反悔?”
“情非得已,无可奈何。”
“难道老师还是觉得朕不够好,老师需要帮助朕变得更好才是!”
“与陛下无关,是草民愧对江山百姓。”
风湮蹙眉问:“水伯你……”
“风君,你我虽萍水相逢,却给我开导众多,我本该与你为友共济苍生……”水伯跪下,“草民愧对皇恩,愧对先祖,还请陛下宽宥,以和为贵。”却是起身便一头撞在柱上。
堂上乱了,风湮赶去,帝王匆匆下阶,“水伯”“老师”“御医”交杂,却只看那人断气,手心滑落一把吉祥锁,一张信笺。
风湮一见吉祥锁大怒,哪里还会不明白,跪下道:“陛下,此非水伯之意,请厚葬水伯,我这便去完成他的遗愿。”
帝王放觉察不对,看着信笺,点头:“去吧!”
风湮出门调兵前去,行至太湖已是落暮,找了方卓关春思索之下便想到了崔哥。
秦淮玉带着崔哥此时也来投案了,请求关春前去救秀禾,毕竟是风湮最近重视的女子呀!入内便看见了面色严峻的风湮。“风君……”
“崔哥,你这次实在糊涂!”
“他们骗我,他们不放秀禾,明明我已经送了去了。”
“你送的是锁吗?你送的是命!你怎么会信息他们!”
关春忙拉着风湮道:“君且稍安,现下线索为要,水伯已经离世了,现在是不能按照您的想法来了……”
“我当时除了相信别无他法,我……”
风湮睥睨关春,眉眼慎人,疾声斥道:“我会不知道他已经死了?我的想法不是已经和你们的计划同步了吗?没有线索一切还是白费!”
关春突然觉得之前的认知是错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忠诚的人,这个人反复无常,不可理喻。
“我知道在哪!”崔哥慌忙道。
几人齐声询问:“哪里?”
“荧光粉,洒在我走过的路上!”
“天黑了,可以走了。”方才愤怒的人此刻却像是深潭幽静。
秀禾看着那疯狂的男人,那个肆意嘲笑的消息时什么?死亡?阿爹死了,怎么可能?泪水满面,口中的布已经拿走了,却丝毫不能言语。
程白看着这样的带雨梨花,那样娇弱,那样柔美。他的手抚摸她的脸,她也没有躲开。
“怎么突然安静了?我成功了,你该为我庆贺。”秀禾偏过头,像个死人。程白拾起她的手,莹白的带着女儿清香,“真是美好的女儿,不愧是卫惠娘的女儿,卫家的血统总是这般标志。如此烈性又美丽的小狐狸,我倒是实在舍不得杀了。”
“用家君的血奠基你的成功,卑鄙的人。”
一个耳光落下,那唇角便是血痕,“我是为主上清理门户。”
秀禾本就为伤愈,伤痛加深如何忍受,恰到此时风湮攻上来的消息,一时情势严峻。“全力应对。”
“将军,我们上次已经损失了大批军士,此番目的达到,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女人……不若给他们……”
“呵,懦夫。”秀禾没有给他们思考的机会,死她才不怕,死也要拉着这些人渣一起陪葬,为阿父报仇,“怕了?懦夫,逃呀!我将用余生来嘲笑你们!”
“杀,给我奋力抵抗!”程白红了眼,命令下去,那下属无法反抗,只有遵从下去。
情势越发凶险,秀禾听到的是风湮的英武,笑了。
“贱人!”程白的鞭子落下,秀禾惊叫。
“你才是最贱的人,没有天良,毒辣……啊……”秀禾哭骂着,到最后却只能抖动身体。
这一次进来的不再是什么将士汇报,两帮人打在了面前。
风湮看着眼前情景,不由恶心,见多了战场上的血肉,最厌恶这种纯洁□□上的血痕。
程白斩断绳子,将秀禾作为人质。
“你输了,放人。”
“弋哲王,我可不会输。”他拉着秀禾后退。秀禾微微睁开眼,那灯火一片刺眼得要命,那个人却像是这烟火中的谪仙,美得叫人心颤,她摇头却不能言语。
“弋哲王,这可是水家的独女,水汉宗之死你脱不了干系,这女子若死,你岂会心安?可是你一步步引着水汉宗入地狱的。”
“放了她,我放你走。”
“王,你……”关春唤道。
风湮只是抬手喝住,却见程白拉着秀禾后退,“你跟来,我不放心。”
风湮看那石壁三围,抬头,眼前是断垄石,顿时明白了,这石放下便出不来了。
“不敢进来?你进来我便放了她。”
汤怀仁忙唤“将军”,关春亦是劝道不值。
风湮却是抬手制止,“大兄”,汤怀仁连这都唤出了,心里慌了,自家将军什么德行他太清楚了,说一不二。
“军令如山,尔等退下。”他看向程白,“你先放了水家娘子,我会进来,我说话从不撒谎。”
“不行。”
“那你杀吧!我手上的鲜血已经很多了,人命也不差水家一家!”他说话很冷漠,没有情感在里面,就像是冰山。
程白不由迟疑,弋哲王一诺千金是天下闻名的,可是这生死之前谁能不变!耳边小娘子呢喃“不要”,声声动人。
风湮跨步进去,一袖卷了秀禾推出去,程白疯狂去按下机关。风湮飞刀一出,割断那手腕。可惜这断垄石注定要落下,风湮身形好似鬼魅,刹那便在门外。
程白目瞋,眼睁睁看着那衣袂飘然若仙的人,继而便是火光投进,断垄石落下,里面便是一片火海。
秀禾让将士扶持着,风湮蹙眉,眉梢冷汗落下,背上火烫,伤口裂开了。关春上前扶他,他一把推开,冷声道:“你们领她去浮游阁,之后便回京复命吧!”
风湮是一个人下山的,看见的是失魂落魄的崔哥,他不觉得崔哥没用,他很珍惜这个最平凡最善良的人。在朋友面前没有必要逞强顾忌,崔哥看他倒下那可是茫然的,但是他不担心,崔哥总会救他,就像当年……
风湮醒来时身上包扎过了,清清爽爽由着崔哥给他喂药喂水喂吃食。“不要担心,我只是累了。”
“这样的伤口也能说只是累了?你到底做了什么?”崔哥喜欢笑,现在却是在落泪。
“你没有错,那个场景,我是你也只能那样,这事不怪你,是我考虑不周。”
“是我没有能力,愚笨……是我的错。”
要能力?不,你不能,这样平平凡凡的你才能给她安安稳稳的生活。错?哪里是你的错,若不是我一心想着见她,将令牌给了你,有你什么事?“错在我,你不过是这场游戏里无辜连累的,懂吗?与你何干?”他看着崔哥不解的眼,只是轻抚他的鬓发,“走,去看水夫人。”
一时间崔哥心安了,没有慌张,这个人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一句话决定一个人的一切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