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魏县本就是一小地方,朱雀大街再怎么繁华,总长也不过就一、二里,百姓也就那么些。

    而且不知什么时候,街上的百姓渐渐少了许多,好像是听到了什么消息,纷纷往一个地方赶去。

    街道上一下子就冷清了不少。

    乍出现了生面孔,对于本地人来说,要辨认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饶是程萋萋再如何小心躲避,也还是显得力不从心。

    即便一直跟着人群走,也很快便又被那几个跟踪的人盯上,路越走越窄,渐渐就要被逼到粮店附近的人巷子里。

    一回头,身着吏服的魏县府衙的小队也出现在了巷子的另一头。

    两波人遥遥会面,程萋萋就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出“稳操胜券”的笃定来。

    果然是一丘之貉。

    这下,两面夹击,腹背受敌。

    采儿将程萋萋护在身后,警惕地望着这两拨人马。

    这群人费了这么大的周折,想必暂时还不欲取她性命。程萋萋一边强迫自己镇定,一边飞快地想应对之法。

    她悄悄攥紧了手里的钢针。

    实在不行,就以死相逼。

    若自己死了,这些人不仅会失去了和卫肃谈判的筹码,反而在明面上得罪于他。

    而且如今程萋萋尚未捅破窗户纸,把府吏和跟踪的贼人串通一气的话放到台面上挑明。

    程萋萋在以死相逼挑明和虚与委蛇求助之间举棋不定。

    就在此时,程萋萋看见卫肃一行人出现在了粮店。县令和另外两三个魏县府吏也陪同在侧。几人都是程萋萋在当日接风洗尘宴上见过的面孔。

    卫肃正和府吏们说着什么,并没有往程萋萋的方向看来。

    于是程萋萋便用尽力气一边大喊一边朝卫肃的方向奔过去。

    采儿到底会些工夫,可以拖延一二,程萋萋眼疾,声音又高,故而未等两拨人将程萋萋二人制住,卫肃一行人的注意力便已经被引了过来。

    于是程萋萋成功脱离了两拨人的掌控,奔到卫肃面前,跌在地上。

    劫后余生。

    程萋萋这一喊一跌,引起了人群中不小的骚乱。

    “肃静!都不许抢!排好队!”

    “成年男子——二升一人,妇人——一升半一人,孩童——一升一人!”

    “妇人站这一列,孩童站那一列……”

    程萋萋这才意识到,官府在放粮。

    卫肃居然说动了县令,肯答应放粮了?

    人群重新安静下来,依次排好了队。

    于是跌在地上的程萋萋立即扎眼起来。

    采儿连忙上前将程萋萋扶起,又朝卫肃磕头认错。

    卫肃见程萋萋蓬头垢面,还不伦不类穿着男子衣裳,凤目微挑。

    才半天工夫,这小妇人竟又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因着还在放粮,卫肃便没有过多询问,只让示意她们退到一旁。

    “诶?你这小孩儿怎么乱站?嘿——别抢啊!”

    突然,人群里蹿出几个个瘦小的身影,急急抓起几袋粟米就跑。

    “抓住那几个小孩!”

    “别让他们跑了!”

    “你——站住——”

    顿时,人群又骚动起来,场面开始混乱。

    卫肃见状立即朝向手下将领:“吴卓!”

    得令后,吴卓右臂一挥,随后两队身着甲胄的兵士执矛而入。面对冬阳下泛着冷光的长矛,人群安静了下来。

    “钦差大人!县令大人!”

    兵士们将那几个始作俑者押到卫肃和县令面前。

    “大人——这——怎么处置?”

    “既是魏县地界,便由县令做主吧!”卫肃侧身退了半步。

    县令表面工夫一向到位,并不重罚。

    “荒年谁的日子好过?依下官之见,小惩大诫足矣。如此,将他们带去府衙,一人十尺子,再让其父母前去领回!再有下次,便连父母一并罚了!”

    谁料想听了这话,那几个原来被押着安静不语的小孩大声尖叫起来:“俺们没有爹娘了——没有了——”

    程萋萋低头看着他们:衣衫褴褛,破烂处连个像样的补丁都没有,只胡乱打个结,身上还是单薄粗糙的麻衣。

    忽有一小孩抬头看向县令,又看了看卫肃,恶狠狠地咬牙道:“都是你们这些当官儿的坏人!要征什么税,俺家交不起,你们就把俺爹硬给拉去当苦力,打死了他……俺娘也死了……都是你们!你们不得好死!你们……”

    兵士捂住了那孩子的嘴,却挡不住他红了的眼睑和怨愤的眼神。

    不知哪个角落里,又发出一声泣血的长叹:“圣人不仁呐——圣人——不仁!”

    因为有兵士在,人群倒也不敢再如何。一场闹剧终于在寒光闪闪的长矛和兵士的呵斥下散了场。

    可是流言却不是简单的武力镇压可以制止的。越镇压,流言传得就越厉害。

    从因荒年而诉苦到皇帝失德。还有什么当今圣上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故天罚之云云。

    流言四起,搅得魏县府衙不得清净。

    魏县府衙。

    念着他们都还是孩童,卫肃便命人把他们带到内院训话。

    当那一双双稚嫩却被仇恨和委屈充斥的眼睛针刺般盯着卫肃时,他脸上神色不变,平静地俯身与之对视:“这十尺子——滋味如何?”

    瘦小的一排并不答话,只把头狠狠向一边偏过去,留给卫肃一个泪痕斑斑的侧脸和僵硬的脖颈。

    “疼吗?今日本官让你们受的这点,比起日后你们犯险、犯错所要承受的都算不得什么!”

    卫肃直起身子,神色微冷,缓缓开口:“身世可怜原是值得同情,可若是因此被有心之人利用,那这点可怜也就变成可恨了。”

    一旁的甘吉也忍不住开口讽笑:“被人卖了还巴巴凑上去帮着数银子,到时候还反过来怪官府?哼——”

    小少年尖牙利嘴,话粗理不粗。他这番话倒是比卫肃的苦口婆心式的训诫要管用得多。

    被硬押在地上跪着的那几个闹事的小孩听了头不觉低了几分,但仍梗着脖子不言不语。

    “说吧!谁是让你们这么做的?”卫肃耐着性子。

    “没谁!”其中一个终于吝啬地吐出两个字。

    甘吉一听顿时急了:“都什么时候还嘴硬?那人到底许了你们这些小屁孩儿什么好处?是给吃了还是管穿了?”

    瘦小的身影嗫嚅了一下嘴角,终是没有开口。

    甘吉还想说什么却被卫肃抬手示意不要。

    卫肃觉得极有可能真不是这些小孩嘴硬,而是真的没有人明确指使他们这么做。但不经意间言语上或多或少的暗示却是有的。

    省时省力还不用担心被供出来,这样不更好?

    这些小孩涉世尚浅,是非曲直难辨,极易被教唆利用而不自知。

    罢了!

    “先把他们带下去看住罢!”卫肃挥了挥手示意衙役把人带走,“再去把刘……大夫请来,给治治。”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些孩童冻伤的手脚上。

    “是,大人!”

    “你……你这个当官儿的……也没有……没有那么坏!”被带下去时,突然有一个孩子猛然回头,朝卫肃喊了一句。

    “哼——知道就好!”甘吉撇撇嘴,替自家主子不平。

    名叫刘丕的黑胖老头把把这个的脉象,掀掀那个的眼皮,瞅瞅这个的腠理,抬抬那个的胳膊,末了,一甩袖子,撂下句:“这病?嘿——不治!”

    这一句把周围的人都惊着了。

    “你一个大夫,该有的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哪去了?”

    “呸——亏你还是个大夫!”

    “简直就是杏林败类!”

    “挨千刀的刘二痞子!”

    “以为县城现在就你一个能看病的,摆起谱了?”

    ……

    某刘姓大夫引起众怒。卫肃赶来的时候,那黑胖老头已经快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众人见钦差来了,纷纷安静下来,自觉让开一条道。

    “刘大夫!”卫肃朝那在角落里以袖挡口水的黑胖身影走去。

    刘丕见是来的是那个斯斯文文讲道理的俊俏钦差,便放下袖子,开始悲情诉苦。

    “大人呐——不是小老儿不愿治,是这病实在棘手!小老儿能耐不够啊!”

    “刘大夫,可是有什么药难以寻见?与本官说。本官尽力助你!”卫肃抬手让他起来。

    “大人可知这行医的难处?都说‘宁治十男子,不治一妇人。宁治十妇人,不治一小儿。’这小儿体弱,易虚易实,易阴易阳,实在麻烦得很!”

    卫肃见他只说“麻烦”、“难治”,没说治不了,便微松了一口气。

    既然没把话讲死,定是刘丕想开高价了。

    “老头!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官府的竹杠你也敢敲?”一衙役忍不住抽刀。

    随着刀出鞘那“噌”的一声,一支冷箭划破空气直直地向这边射来,擦着刘丕的耳缘,牢牢扎进了后面的柱子里。

    黑胖老头吓得扑通跪倒在地,冷汗涔涔:“我治……我治还不行吗?大人——饶命啊大人!”

    面对突然而来的箭,众人皆是一愣。

    有几个兵士反应过来,拔剑便要追出去,却被卫肃叫住了:“回来!别追!”

    看发箭人的身手,这几个兵士是断然追不上的。况且是敌是友还两说。

    且先看看这箭吧。

    缓缓走到那柱子前,卫肃将箭仔细看了看。

    是一支信箭。

    箭上绑着一个小纸卷儿,并无特殊标记,看不出出处。

    考虑到箭上可能抹了什么沾不得的厉害东西,卫肃自袖中抽出一方白帕,再顺手从一旁刘丕的医包里取出一枚银针,小心地挑开绑着纸卷的线。

    纸卷落入帕中,而后连着帕子一同被搁置在案几上。

    “大人?”众人看着卫肃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也不由得更加紧张起来。

    一步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卫肃不敢怠慢。仍用银针将纸卷缓缓摊开。

    众人凑得更近了。眼力好的可以看见纸上出现的四个大字“圣人不仁”。

    卫肃眯了眯眸子,神色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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