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区里的餐厅一座难求，饭菜也不过是稍微讲究了一点儿的快餐。唐海若把车开回市区，凭印象找了一家去年冯云带她去过的、口味还不错的餐厅。
坐进安静的小包间，炎热和喧嚣被挡在一门之外。唐海若点了一壶热茶，雷翊上点了两罐冰可乐，然后头对头，凑在一起看电子屏上的菜单。
雷翊上时不时伸过手来，在菜品后面戳一下，一会儿的工夫，屏幕上就有了一长串的对勾框。
“别瞎点了！”
唐海若紧随其后地点着取消，“你长了几个肚子？是不是该建议餐厅设置个一键全选？这时候你的手又不残疾了？”
雷翊上单手压制着唐海若的胳膊，食指和中指灵活地划屏、勾选，“早餐吃得不好，中午补偿一下，吃不完可以打包。”
唐海若放弃抵抗，把手抽出来，胳膊支着桌面，托着下巴看他冷菜、热菜、甜品、汤汤水水点了一堆。
“看你一上午这个活蹦乱跳的劲头，”
唐海若下颌被手掌撑住，牙关微微打开，口齿不清地说：“让我想起老家那边一句俗语：‘螃蟹断条腿，照样蹬蹬跳’。”
雷翊上笑，把上了固定夹板的左手在她眼前一晃，“我这明明是‘螃蟹进竹筒，伸展不开’。”
唐海若还想埋汰他几句，手机在口袋里嗡嗡震动起来。
她把手机掏出来看了一眼，是个陌生的号码。
唐海若摁了挂断键，把手机反扣在桌子上。
“为什么不接？你似乎很习惯挂人电话？”
“以前的熟人几乎都不联系了，偶尔的来电，不是推销就是诈骗。”
电话又打过来了，手机闷声响着，在光滑的桌面上打转转。
“接听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浪费点口水，万一别人有正事找你呢？”
唐海若看他一眼，接起电话沉声说道：“您好。”
“唐海若小姐您好，我是西窗出版社的编辑长川。您的武侠类小说《海山虬髯客》，版权购买的合同文本，已经发送到了您的邮箱，请尽快查看一下。
如果对金额及其他合同内容没有异议的话，请打印成书面文件，签署上您的姓名，按照合同地址邮寄到出版社来。”
唐海若心头蓦然狂跳，突如其来的惊喜让她一时有点发懵。
她定了定神，抬眼看了看雷翊上，那人正百无聊赖地垂着眼，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写字。
唐海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尽量压抑着激动的情绪说：“呃，谢谢您的通知，等我回去查看一下邮件，尽快给您回复。”
“好的，”
对方回答道：“收到书面合同后，我们会回寄一份给您，版权费会在三日内打到您的账户。我们总编很看好您的这部作品，成书预计一个月内就能发行出售。”
“好的，谢谢。”
雷翊上抬眼望着唐海若，一脸询问的表情。
唐海若莫名其妙地脸红了。
“什么事？”
雷翊上等她挂断电话，八卦地凑过来问。
桌面上被茶水写满了两个人的名字。
唐海若脸红得更加厉害，抽出几张纸，把桌面上半干未干的字迹胡乱擦拭干净。
“乱写的什么，真是幼稚。”
“什么事情啊？你的脸又红成山区妇女了。”
唐海若看了雷翊上一眼，故作平静地说：“我的第一本小说，要卖出去了。”
“真的啊？真是太好了！”
雷翊上一把抓住唐海若的手，激动和兴奋溢于言表。
唐海若努力克制着的喜悦，终于烟花一样炸开，心情一下子飞上了天。
“嗯！真的！”
她使劲点着头，整个人都变得生动起来，“我也没有想到，时隔四年的作品，会被伯乐发现，雷翊上，我要开心死了。”
眼前这个神采奕奕的人，让雷翊上欣喜、着迷，他使劲摇着唐海若的手说：“我也开心死了。”
《海山虬髯客》是他个人最喜欢的小说。
雷翊上十九岁那年，Celia与雷翊尧的丑事被撞破； DNA检验结果证实，雷翊上是名义上的继母与继子的偷情产物。
雷天飞咆哮大怒，打死他他也不愿相信，一部现实版的《雷雨》，竟然活生生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掏出左|轮|手|枪，第一个想打死的人，不是风流成性的长子，不是红杏出墙的老婆，居然是最无辜的雷翊上。
雷翊上的价值观和是非观，在那一瞬间彻底坍塌。
他抓过雷天飞的手，把冰凉的枪口抵在自己的胸口怒吼：“开枪，开枪啊！打死我！我正好也不想活！这个丑恶肮脏的世界，是我愿意来的吗？给我一枪！赶紧送我走！”
滂沱肆虐的眼泪，发抖颤栗的身体，眼中的狂怒和激愤，震慑了在场的三位当事者。
一贯玩世不恭的雷翊尧，一向高傲不可一世的Celia，一齐跪下来为儿子求情。
雷翊上自此颓废，作天作地挥金如土，打架、骂记者，三天两头地上新闻。
他想在这个腐烂的人世间，挥霍腐烂掉。
冥冥中似有天意，在网上他偶然读到一本武侠小说。
亡国胡皇后自甘堕落，自卖青楼，乐于接客，更是说出“此前不知人事之乐如此”的骇世之语。
女主徽洛，得知自己竟是故皇后与嫖客的□□产物后，一时不能接受，举身投入十一月冰冷的海水。
“出生前的事情与你无关，再怎么肮脏丑陋，那都是别人的事情。
不论生而为奴，还是生而为帝，不过是众生随机入世的一个途径。
成人之后才是你自己的人生，是你应该谨慎对待的往后。
不要自轻自贱，见识过丑恶，才更懂得美善的可贵。愿你为心中的光明而活，不要为别人的错误而死。”
虬髯客救起徽洛后这样告诉她，就像是笔名为沧浪濯缨的作者，透过文字给雷翊上的当头棒喝。
雷翊上恢复了自律的生活，开始每天追唐海若的更新，在她每一章的书评下留言，极尽语言之恶毒，嘲笑作者天真的人生观，指摘文字的错误、逻辑的漏洞。
“你几岁？写武侠就写武侠，上的什么思想课？讲的什么人生哲理？”
他在书评里刻薄着，内心却被唐海若飞扬的文彩、天马行空的想象所吸引，每天关注着小说的更新。
“人的思想高度，不能仅由年龄决定。有些人虚活百岁，到死不过是个糊涂人；思考和学习，能让人幼而早慧。
我十六岁了，我写我的价值观，欢迎持不同观点的读者朋友讨论。话不说不清，理越辩越明。”
这是沧浪濯缨对他书评的回复。
那时候的唐海若乐观积极，对一个无理找茬的黑粉，大度而礼貌。
雷翊上只知道凭他个人的喜好，给这部作品颁发个奖项也不为过。
他把小说打印出来，寄给了一位编辑朋友，想让他帮忙整理修改，自己出资发行也可以。
没想到真金总有明眼识，出版社这么快就决定购买版权；更没想到无意间的一个举动，能带给唐海若这么大的快乐。
“我们晚上回去开香槟庆祝一下？”
雷翊关智上大剌剌地说道：“等你拿到版费，能不能带我出去旅游一次？再请我吃几顿大餐？”
“凭什么？”
唐海若毫不客气地一口回绝，“版费我要单独开个账户存起来，一分钱也不花。以后我要多写作品，等我离开人世的时候，就用这笔钱成立一个文学基金。”
“好！有志向。这比请我吃吃喝喝有意义多了。但是这顿饭，能不能你请？”
“行啊，你点了一大堆，在这埋伏着宰我呢。先刷你的卡，等月底从我工资里面扣好了。”
“唐海若。”
雷翊上说：“你发现没有，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超搭的。”
唐海若翻个白眼，“哪里搭了？”
“你看，唐、海、若，雷、翊、上；读起来都是平仄仄，听上去就很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