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二)

    04.

    钟离跑了一趟,簪子原样拿回了往生堂,只说没寻到人。

    胡桃念叨了句“不应该呐”,也未深究,不等客卿喝上口茶,又作势把人往外轰:“不成不成,事还没做成,怎么就想着休息了呢?客卿你再跑一趟吧,就去明星斋寻她。”

    钟离好奇问了句:“堂主似乎对南宵小姐的行程很是熟悉?”

    胡桃得意地一叉腰:“哼哼,都是她跟我说过的事儿,我只是记着时间一一对应下,就能推算出她现在去哪儿啦。”

    钟离只是笑而不语。

    堂主三催四请,见自家客卿慢悠悠地喝了两盏茶,就是不肯动身,不由泄了气:“南宵就算了,你怎么也这么精啊?”

    “南宵小姐未曾派人上门催促,堂主便急不可耐地差我忙送簪子过去,此为其一。”

    “生意事上的约谈是早早定下了时间,堂主知晓并不意外,可岂有连去天衡山观览归终机都定好了时辰,并提早告知的道理,此为其二。”

    “往生堂向来白日闭门,晚间待客,今天还未入夜,谢客的木牌已然摘去,堂主又在屋内悠闲地候着,此为其三。”

    钟离闲闲地道出三点,眸光投向室内那扇做工精美的云龙纹嵌玉石座屏风。

    少女自屏风后转来,绣有水墨丹青的玉竹折扇掩住盈盈笑面,径直上前坐到了胡桃身旁,赞了一句:“不愧是钟离先生。”

    胡桃则默不作声掀了桌帘,从底下拿出两份合同。

    钟离瞧见第一份是当初刚来往生堂面试时,胡桃爽快跟他签下的契约。

    待遇公道,条款也没有错漏缺陷,所以他倒也顺当地签了。

    堂主瞥他一眼,抬手将这份合同撕了个粉碎。

    钟离:“……?”

    他有片刻的呆滞。

    随后,胡桃将第二份合同连同笔一起推了过来,笑嘻嘻地道:“喏,看看吧,我的好客卿。”

    钟离迟疑着放下茶盏,终于是回神明白过来,将合同拿到手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他读得细致,时间不免用得多些,待看完松了口气抬头时,恰好看见胡桃拿着梅花簪琢磨着怎么簪南宵发髻上。

    余光见钟离放下了合同,胡桃忙坐回位子上,簪子往南宵手里一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咳了一声:“你看完了?”

    南宵淡定地将梅花簪放到桌上。

    钟离边签名,边叹道:“堂主是个精细人。”

    调查木牌上的委托,一是为找到阑黎,二是为考察他的能力与品性。

    考察合格了,胡桃才会拿出现在这份契约,真真正正地将钟离视作往生堂内的自己人。

    毕竟生与死的边界,她是绝对不会让普通人轻易踏足的。

    若说这一局里,钟离是考生,胡桃是出题人,那南宵便是考官。

    她早早得知了考题的答案——阑黎,又能以其人脉摸透钟离作答的过程,以此评估他的心性与才能。

    最后,便是如今这一面,公布结果,真正接纳他入往生堂,更换新的契约合同。

    听了钟离的评价,胡桃撇撇嘴:“免了,是南宵自己爱捉弄人,偏要迂回搞这么一出。”

    南宵悠悠摇扇:“你不也玩得开心?”

    胡桃恼道:“别拆台嘛!”

    钟离含笑观两人拌嘴,待话题止住了,才问:“堂主不像是随意打探顾客隐私的人,阑黎大概确有古怪?”

    南宵点头,将折扇一下收拢,笑得意味深长:“虽说只是几尾小鱼,但既然进了网,又岂有撒手的道理?”

    05.

    无妄坡终日阴森不见阳光,林间稀疏燃起的幽蓝磷火更显鬼气森然。

    偏巧下过一场雨,道路泥泞,阴冷的潮气泛成薄雾在松林间缭绕。

    身着蓝裙的女子缓步在树林里穿梭上山,她面容姣好,分明是正年轻的时候,眉梢眼角却显出了沉沉暮气。

    绕过一处山岩,面前似是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大片空地。

    正中央,身着天水碧旗袍的少女背对着她,面向眼前那宏伟矗立的遗迹入口,不知在沉思着什么。

    女子湛蓝的眸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思绪,走上前,不加掩饰的脚步声惊醒了南宵,使得少女回头望来。

    “阑黎。”

    南宵笑着颔首,打了个招呼。

    阑黎点点头,走到了她身旁,望向那座遗迹,口吻轻松又带点打趣意味:“你还真相信我一个人就能保护好你呢,也不带点人来。”

    南宵眨了眨眼:“商会里也只是些寻常家丁,况且我是瞒着家里偷偷来赴约的呢。横竖也是找冒险家来保护我,你不就是嘛?”

    阑黎叹了口气:“我是摸索了好几年才渐渐有了名气的寻常冒险家,可比不得岚姐那样的精英。”

    她犹记得自己曾偶然碰到盗宝团的人拦截飞云商会的商队,逞一时之勇出手相帮,后来才得知那是南宵故意放出去咬钩的饵。

    南宵却并未怪她,反而设宴款待以谢她相救的心意,一来二去,倒是相熟了。

    是以阑黎邀请南宵一同去探索无妄坡的一处新近发现的遗迹时,后者欣然接受赴约。

    “好啦,你现在不也算是‘名冒险家’了么?”

    南宵笑着宽慰一句,主动牵起阑黎的手,往遗迹门口跑去:“走了走了,进去看看。”

    阑黎起初被拽得踉跄了一下,很快稳住步子,反牵住南宵,走在前面拉着少女:“小心点,跟在我后头。”

    两人便这般一前一后,进了遗迹。

    走过狭长幽暗的小道,随着莹莹的天光照进来,映亮了庄严宽阔的大厅。

    四处的岩壁被精心雕琢,繁复的岩纹层层叠叠,显出几分历史的沧桑感。

    阑黎眸中划过一丝惊叹,正要回头跟南宵说道,却见少女已松手跑上前去,在一处造型古朴的机关前蹲下身,认认真真地观察了起来。

    ——看起来比她还要兴奋。

    到底是寻常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阑黎心里感叹一句,连忙上前护在南宵身侧,念叨着:“你呀你,跑这么快,当心触发了什么机关,那才要命呢!”

    南宵头也不抬:“这不是有你嘛。”

    葱白的指在那架显然已经损坏的古代弩车上划过,乍一看只是外行在毫无章法地观察着机关,倒让阑黎内心松了口气。

    她自己不懂机关术,但显然南宵也不懂,所以自然看不出,这架古代弩车并非年久失修,而是人为毁坏的。

    待南宵兴致勃勃地看够了,才乖乖跟在阑黎身后,往遗迹深处进发。

    一路走来,倒是有不少大型魔物的痕迹,但现下只存留着几群弱小的丘丘人,以阑黎的身手,还算应付得过来。

    咔嚓咔嚓——

    眼前的机关按钮转了一圈,发出齿轮滚动的响声,紧闭的大门却是纹丝未动。

    南宵抬头张望,眼睛一亮,给阑黎指向右前方一处高崖:“那边还有一处机关,我去看看。”

    阑黎迟疑片刻,道:“万一有什么危险呢?还是我陪你一起过去吧。”

    南宵自无不可。

    待到登上高崖,路却越来越陡、越来越窄,及至到了机关前,就只能容下一人。

    阑黎守在后头,瞧见南宵在机关前俯身观察,还自语着:“还有个小小的解密机关呢,我看看……这样、再这样、然后……”

    少女显然已沉浸入谜题里了,半边精致的侧脸看起来分外专注,那双暗金眸里蕴着雀跃与欢喜,看得阑黎有些发怔。

    她莫名想起了往日南宵陪同自己在璃月港里跑前跑后,帮忙做着那些繁琐的跑腿任务,漂亮的脸蛋上却从未浮现过不耐与厌烦。

    阑黎敛了眸,悄悄地上前一步、又上前一步,而南宵浑然未觉。

    她伸了双手,虚虚地放于南宵背后,曾染了血的十指如今却是有些颤抖。

    她知道在对面封锁的建筑群里,有火铳游击兵正举枪瞄准了正在低头解密的少女。

    如果她失手了,那一枪便是后手,但启用后手势必会对计划产生一定的影响。

    深吸了一口气,阑黎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声“布维斯”,眼神随即坚定了起来。

    咔嚓——

    机关齿轮开始转动,南宵起身转头看向阑黎,眉梢飞扬起笑意:“成功了——”

    尾音消散在阑黎奋力一推,将毫无防备的少女径直推下高崖的那一刻。

    少女仰面坠落,高风飒飒拂过长发,清晰显露出那双流露着愕然的眼眸。

    数秒之前,那双眼还曾满怀信任地注视着她。

    阑黎躲闪似地避过了南宵的目光,湛蓝的眸恍惚地盯着自己不住抖的双手,如同看见了上面浸透的猩血。

    她喃喃自语着:“别怪我,南宵,别怪我……我很快就会来陪你了……布维斯、布维斯……”

    她倏然抬头,望着路上阴影处走来的上官。

    那是个壮年男子,穿着愚人众的衣服,没有蒙面,嗓音粗犷:“别念了,时间紧迫,你还得赶在往生堂的人来前完成最后一项任务。”

    阑黎沉默不语,任谁到了将死的关头都会开始犹豫不决,尽管先前已下了决定。

    最后,她艰难地开口问了一句:“听闻往生堂的当代堂主与南宵是至交好友,会不会……”

    愚人众上官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头:“你去递委托的时候就写了个木牌,还特地换了字迹,谁能查到你头上?这南宵轻易就上了当,殒命也是活该,下面就该你了!”

    这处遗迹是愚人众提前探索完毕且埋伏好的陷阱,只等杀了南宵,再由阑黎自杀,伪造证据栽赃飞云商会。

    到时两个当事人死无对证,即便最后不了了之,飞云商会被泼的这盆脏水也轻易洗不干净。

    阑黎终是点头,与愚人众上官一道原路返回,因时间紧还加快了步伐,比来时走快了不少。

    待到走过入口那条狭窄的路,入目的不是无妄坡阴森的景象,反倒是一束强光,刺得两人忙眯了眼,心里有了点不祥的预感。

    还不等适应强光的直照,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充满威严地喝道:“千岩军,给我拿下!”

    愚人众上官自然不肯束手就缚,当下便要挣扎出手,雷楔一瞬投下将人电麻,痉挛着栽倒下去,不省人事。

    刻晴收剑背到身后,冷哼一声:“尽会使些下三滥手段的小人。”

    她眸光锐利如刀地望向阑黎,见对方被千岩军擒住,没了反抗的能力,才放下心,问赶来复命的千岩军教头逢岩:“遗迹里埋伏的愚人众都清剿完了么?”

    逢岩庄重行礼,沉声道:“报告玉衡大人,涉事的愚人众已全部制服!”

    阑黎的大脑此刻一片混乱,她尚未弄清本来有条不紊进行的计划怎么就转眼泡汤,而刻晴是如何未卜先知,先行在遗迹四周调拨千岩军伏击的。

    她不由抬头看向刻晴,不料一抹天水碧的衣摆拂过身侧,步履翩跹,清浅的幽香掠过却如当头一棒,砸在阑黎心上,惊得她瞪眼扭头望去。

    少女衣衫未乱,清雅如莲,从容地向刻晴点头致意:“有劳刻晴大人走这一趟了。”

    刻晴拧眉,没好气地道:“你倒是放心我,自己涉险诱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南宵微微一笑:“多谢刻晴大人挂心,但有钟离先生在,一切无忧。”

    缓步跟在后头的钟离刚来便听到这一句,摇头失笑,没来由想起方才自己出手接住南宵的那一幕。

    堂主派了他来配合南宵的计划,图穷匕见关头负责接应。

    分明是从那极高极险的崖巅坠下,钟离揽住人的刹那对上那双已收了戏的眼,是一派好整以暇的平静。

    犹如胜券在握的猎手面对将落网的猎物,心绪没有半点波澜。

    那一瞬间,钟离心中不觉掠过一个念头——她竟这么信他?

    但顷刻后,他便平了心境。

    常言道狡兔三窟,南宵自会准备其他的备用方案,而这些暗地里的布置,自然就无需为外人道了。

    若他未接住南宵,想必这位飞云商会三小姐也不会出事。

    可这份展露出来的无与伦比的信任,世上大概没几人可以无动于衷。

    钟离收回思绪,刚要接话,就被一声嘶喊猛然打断:“南宵——!”

    他侧眸看去,见是阑黎死死盯着正与刻晴谈笑的少女,眼里如困兽犹斗,显露着明晃晃的不甘与愤恨。

    她声嘶力竭,几乎是在咆哮,状若疯魔:“所以你全是在骗我,是吗?!往日的情谊、随我冒险交付的信任,全是假的?!”

    自南宵露面后,就没看过阑黎一眼,如此直白鲜明的无视,无疑让她在被反将一军的难以置信上又添了一份被欺骗的怒火。

    南宵停了话头,淡淡地瞥了阑黎一眼,轻声道:“抚我则后,虐我则仇。”

    这一句如当头棒喝,说得阑黎脸色一瞬惨白,偏过头,咬紧牙关,喃喃着:“你、我……可是……布维斯、布维斯……”

    南宵不予理会,看向刻晴。

    这位玉衡星却是紧盯着阑黎,冷声道:“你自小就在璃月港生活,璃月未曾亏欠于你,为何要与愚人众勾结害人?”

    阑黎听后立刻住了口,慢慢抬头与她对视,突然厉笑一声:“哈!未曾亏欠于我?七星也配说出这种话来?!”

    刻晴皱眉,还要再问,一旁南宵已淡声开口:“她的恋人布维斯是愚人众特派层岩巨渊的先遣队员,数年前于层岩巨渊身死。”

    七星封锁层岩巨渊,外加奸人蛊惑,想必阑黎恨毒了璃月七星,也恨毒了璃月。

    “……是这样啊。”

    刻晴默了一瞬,随后一扫眸里的动容,对千岩军下令:“将涉事的人全带回去,听凭处置。该跟愚人众算的账,一笔也少不了。”

    千岩军带人走了,刻晴也向南宵与钟离告别。

    她这几日本就在考察无妄坡地质,此间事了,自然要继续原来的工作。

    送别了刻晴,南宵站在原地,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刻晴大人很生气呐。”

    钟离近距离观察,见少女面色如常,风轻云淡,全然没被阑黎的事搅了心情,不由问:“南宵小姐就不气?”

    “我气什么?气她误入歧途么?”

    南宵嗤笑一声,摇头道:“可惜,会气她糊涂的人早死了。”

    况且,阑黎未曾想过,她所爱的那个人,她所念念不忘的那位英雄,当真愿意看她因仇恨而沦为贼子,勾结陷害旁人么?

    英雄已逝,活着的人却还要让他一腔赤血徒洒,才真让人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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