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周五，秦越独自驾车，去了一趟福临。

    福临是正儿八经的南方，快四月的天气，早已十分温暖。秦越后半夜先到了福临所在的市，找了家酒店修整。

    等到天亮，他打算直接驱车赶往福临。

    睡了不到四个小时，秦越收拾了行李，退了房。

    福临全县三面环山，基本就在山窝窝里，距离市里还有近三个小时的车程。

    隔几年再来，秦越发现路况比当年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因此上午十点不到，他的车就出现在福临一中的大门口。

    何皎皎的高三班主任刘剑已经等在原地，见一辆岚城车牌的越野停在对街，连忙冲秦越招招手。

    秦越下了车，主动伸出了手。

    “是刘老师吗？”

    “对，我是刘剑，”刘剑四十多岁，手里提着一个纸袋，笑呵呵回握，神色困惑道，“秦先生是吧？怎么会突然有空来福临？”

    秦越说：“出差经过，想到何皎皎的一些事情，所以就来找您了解一下。”

    刘剑不但是何皎皎高中三年的班主任，他跟何皎皎和何皎皎的大伯也是同村人。这也是秦越一到福临，首先主动联系上对方的原因。

    刘剑自然知道秦越是为了何皎皎而来。闻言，他依然有些困惑：“何皎皎？她现在不是在岚城大学读书呢？秦先生在岚城没见过她吗？”

    秦越微微一笑，坦率道：“是这样的，刘老师，何皎皎她现在是我女朋友。”

    这下轮到刘剑一愣。

    “你们真的在一起了……”

    秦越没错过他眼神里的惊愕：“刘老师这话什么意思？”

    刘剑连忙说：“我没想到你们真的会在一起……”他又忙补充，“当然了，你们都是年轻人，互相了解，互相喜欢，也很正常。”

    秦越没听懂他话里一时的隐语，问：“刘老师，我今天来，是想向你打听一下，何皎皎和她大伯家，暑假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儿了吗？”

    刘剑“哦”一声，犹豫道：“你问这个啊……”

    看样子是确实有事发生。秦越说：“刘老师，您忙吗？咱们找个能喝茶的地儿，慢慢说。”

    刘剑歉意摆手：“秦先生，我可走不远，我还有最后一节课得上。”

    秦越环顾一中门口，看到右手边有一家装修尚可的奶茶店。

    他抬手指了指，说：“刘老师，咱们去那边慢慢说吧。”

    *

    奶茶店这会儿没人，秦越落座，点了两杯红茶。

    等到服务员一走，刘剑主动道：“秦先生，何皎皎现在还好吗？”

    秦越点头：“您放心，她一切都好。”

    刘剑欣慰点头，随后又叹口气：“那就好，这孩子以前可是吃了不少苦，”想了想，他问，“你刚刚想问，暑假……哎，暑假她家的事儿，可是闹得我们整个福临村人尽皆知……”

    秦越正色：“刘老师，您说。”

    刘剑慢慢回忆道：“何皎皎的父亲再娶，扔下何皎皎一人在他大伯家，这么些年来，一直不管不问不露面，也不给钱。时间久了，她大伯一家也觉得何皎皎是个累赘……按道理说，这事儿咱们都能理解她大伯一家，对吧？”

    秦越点头：“是的。”

    “然后事情出现转机，那就是秦先生你忽然出现。你好心资助了何皎皎三年高中的一切花销。这件事，不但拉了何皎皎一把，其实也是变相解放了她大伯一家，减轻了她大伯家的经济负担。”

    “按照正常的走向，何皎皎会在秦先生你的资助下，考取名牌大学，飞出福临这个山窝窝，过上自食其力的生活……”

    秦越一愣：“她现在不就是在这个正常走向上吗？”

    “那是这孩子努力争取的结果，”刘剑叹息，“秦先生，你有所不知——你那边每学期打给何皎皎的钱，其实有很大一部分都进了她大伯的口袋……我也是临到高考才得知，我还记得当时我问何皎皎，为什么不同岚城的秦先生反应一下？何皎皎说，她觉得这件事太丢人，会让秦先生你这边看不起。又说钱够上学就好，以后连着她大伯那份会一起还给你。”

    刘剑不好意思道：“说来惭愧，我也是担心秦先生你这边会放弃资助，所以也帮何皎皎瞒了下来。”

    秦越目光渐深。

    竟然还有这样的细节。当年他回岚城后，只负责打钱。毕业创业后，资助打钱的事儿更是全权交给了马迪处理。

    说起来，何皎皎大伯能在里面捞一份油水，也是他这边考虑不周祥。

    秦越不解：“但是这和您说的‘正常走向’又有什么关系？”

    刘剑说：“高考结束，何皎皎如愿考取岚城大学，还是岚大最好的经贸系。何皎皎大伯一家就怂恿何皎皎跟秦先生你联系，拜托你能继续资助何皎皎读完大学。何皎皎不同意，与她大伯一家闹翻了脸。”

    “她不同意是……”

    刘剑目光怜惜：“自然是不希望她大伯再来吸血秦先生你。何皎皎说以前年纪小，不能反抗，现在人都要离开福临了，她又快要成年，自然不能再配合她大伯占秦先生你的便宜……咱也不知道具体如何，反正这件事儿就把她大伯一家激怒了。她大伯抢在何皎皎之前，将她的录取通知书给截了下来，用来威胁她跟秦先生你要钱。”

    秦越目光冷了下来：“然后呢？”

    刘剑说闹得全福临村都知道，那必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只听刘剑愤怒道：“何皎皎跟她大伯讨要录取通知书，她大伯躲着不愿给。两个人在她大伯家后面的小路吵起来，她大伯一把就把何皎皎推旁边小水塘里，人跑了……”

    秦越脑门青筋狠狠一跳。

    耳边刘剑一股脑地说：“何皎皎不会水，如果不是有个同村的婶子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经过，恰好听见水塘里有扑棱声，好奇伸头看了那么一眼……这孩子可能当天就淹死在那了！”

    “后来呢？”秦越咬住后槽牙，恨不得现在就冲到何皎皎大伯家。

    刘剑说：“后来就是婶子大声喊人，叫来了附近的几个邻居，大家伙七手八脚地将何皎皎捞了上来……我得知后，晚上赶去了镇医院……秦先生，真不是我夸张，那天这孩子看起来太可怜了……而且这孩子好像是吓到了，看人的眼神都是直勾勾的……还抓着我的衣袖，问我现在是哪一年……”

    秦越心头一刺，有什么信息，流星一般从脑海里飞快划了过去。

    他开口，声音都发苦：“事情怎么解决的？”

    “后来叫来了村长和村里他们老何家的当家长辈，当场叫她大伯把录取通知书还给何皎皎。救人的几个都气不过，说她大伯是杀人未遂呢，要报警。何皎皎倒是拦住了，说不报警，但是以后要跟她大伯一家断绝来往。”

    “所以她就离开福临了？”

    刘剑说对，解释道：“我陪着何皎皎回了趟她大伯家。她只拿了个书包，装了录取通知书和两件换洗衣服，说即刻就要去岚城。我当时惊呆了，问她去岚城做什么，她说她会先找份工作挣学费……这孩子倔的很，她真的是说走，立马就要走……我死活劝不了她，只好把身上的几百块给了她应急。然后当天她就走了。”

    秦越沉默下来，手边的红茶已经不再散发热气。

    他轻声问：“刚刚我说我和何皎皎在一起了，刘老师好像不是很震惊？”

    “其实也是有缘由的，”刘剑讪笑，说，“落水这件事一出，她大伯一家自然在我们村里抬不起头。谁家大伯能贪钱贪成这样，差点都要了亲侄女的小命，实在丧心病狂……而且何皎皎当天就走了，更是打她大伯一家的脸……那段时间村里谁走他家门口过，都要暗暗骂上两句……不过她大伯一家也是脸皮厚，后来竟然在村里散播何皎皎的闲话，说她根本没去读大学，而是去岚城找姓秦的有钱男人包养去了……不过这话没人信……渐渐也就淡了……”

    秦越得知一切，心中惋惜心痛交加，连个苦笑都扯不出来了。

    刘剑见他脸色不好，有心换个轻松的话题：“所以何皎皎到岚城后，是什么时候跟秦先生你联系上的？”

    秦越说：“她是当晚火车票……”

    话语一顿，秦越目光倏忽一凛。

    以往种种碎片化的灵感，像失而复得的拼图，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拼起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刘剑没注意他脸色微变，只乐呵呵接话道，“老天爷还是有眼的，现在有秦先生你在，我相信何皎皎这孩子以后的日子，一定更加顺遂了。”

    回忆了一通，刘剑也有些怅然。他看了眼手机，连忙又说：“秦先生，时间不早了，我还有课。我给你留个电话，以后你有事情，可以直接电话找我。”

    他又将手边的纸袋推了推，说：“这是何皎皎当年高中三年留下的一些周记作业，还有她留在我那的几张证件照。前几日得知你要过来，我就都找出来了。麻烦秦先生帮忙还给何皎皎吧。”

    秦越喉头深深哽了一下，他郑重起身，说谢谢。

    刘剑摆手说客气，举起手里的红茶杯子，说还要去上课，留下手机号码，就先离开了。

    *

    秦越拎着纸袋子，回到车里。

    他将袋子打开，里面是两本老旧的普通笔记本。秦越翻开，看到了密密麻麻，都是何皎皎的字迹。

    他直接翻到最后一篇。

    何皎皎写——

    《我的梦想》

    ……

    我渴望时间能够随我的心意流转。我想快快长大，想独立和自由。我想长成和秦先生一样的、能够给别人遮风挡雨、温柔的、强大的人。

    ……

    秦越凝着眉，勾了勾唇角。

    他摸出纸袋最底下，几张何皎皎的一寸证件照。

    照片里的何皎皎，大概只有十五六岁，直愣愣地看着镜头，也不笑。尖瘦的小脸，秀气的鼻子，嘴唇抿着，似乎有些腼腆，两颗眼睛却像紫黑色的葡萄，闪着明亮的光。

    秦越盯着这张照片，出神看着。

    过了一会，他脑海再度浮现那张未完成的拼图。

    事情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他给马迪打电话，要求将馆里去年下半年以来，所有的监控都发到自己邮箱的时候，心底依然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秦越闭上眼，可事到如今，种种迹象表明，令他不得不这样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