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院中再次不欢而散的俩人，骆玉珠轻叹口气。为了念书的事，兄妹俩这一个月里没少吵架。眼下学堂已经建成，陈晓芸死活不肯去。陈骞却是铁了心要让陈晓芸去学堂念书收收性子，因此这次俩人吵得尤其凶，陈晓芸转身回房时眼睛都红了。

    灶房中骆玉珠让刘婶去看顾陈晓芸，自己则提了壶热茶回屋。屋内陈骞脸上的怒意已经散去，正坐在炕上蹙眉思索着什么，听到声响抬头见骆玉珠推门进来。

    骆玉珠步调轻缓地走过来，平静地给人倒茶。一碗热茶下肚，心中的烦闷稍稍退却。陈骞抬头看着人问：“你觉得我刚刚是不是太凶了？”

    骆玉珠失笑，“既然不忍心，刚刚何必发那么大火？”

    陈骞叹气，脸上难得露出了几分挫败，“她跟我闹惯了，我若不凶些，说的话她哪里还会放在心上。”

    骆玉珠心中却不这样认为，她瞧着陈晓芸是极其崇拜和维护陈骞这个哥哥的。

    “晓芸六岁那年，爹娘离世。当时正是朝廷剿匪的时候，我刚继任大当家，平日里顾不上她。偶尔见到她，小小的人，拿着柄剑跟在石头后面练，她小时候是很听话的。”想到以前，陈骞面上露出愧疚的神情，“后来寨子招降，我们去了霍勒津。我和何文他们去了战场，她就跟着秋娘和寨子里的女眷一起生活。明面上日子算是安稳了，但心里却是提心吊胆。好不容易等到我从战场上回来，可日子没过两年，我就被贬来了乌拉。这么些年，她跟着我没过个什么安稳好日子。”

    难得见陈骞如此沮丧模样，骆玉珠心中也生了几分不忍，她皱眉思索片刻道：“你知道晓芸为什么总喊着要去当土匪吗？”

    陈骞沉吟片刻道：“或许是因为在她心里，爹娘都是土匪吧！”

    ……

    骆玉珠进屋时，陈晓芸正尝试给自己梳发髻，见到骆玉珠，她嘴巴微微撅了起来。骆玉珠笑着上前将被主人弄得有些杂乱的头发拢在手中，继而拿起一旁的梳子给人理顺。陈晓芸见此，便只安心坐着，她很喜欢骆玉珠给她梳头发。

    取了根银簪将头发拢住，继而收尾。以往这个时候陈晓芸该是要迫不及待对镜自照，然而此刻小小的铜镜中却映出一张染着些许愁绪的稚嫩脸庞，骆玉珠道：“还在同你哥生气呢？”

    “嫂嫂，你能不能替我跟我哥说一声，我不想去念书。”

    骆玉珠温声道：“晓芸可以跟我说说，为什么长大后想要当土匪吗？”

    陈晓芸转头去瞧骆玉珠，眼中有不高兴，“嫂嫂是不是也觉得当土匪不好？可我爹爹和娘亲就是土匪，我哥以前也是土匪。”

    “嫂嫂不是这个意思。”

    陈晓芸撅着嘴，显然并不相信，“你嘴上虽这样说，但我知道你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我哥也是一样，他现在不当土匪了，就也瞧不起土匪了。”

    见人情绪有些激动，骆玉珠索性停手坐在人旁边，等人情绪稍稍稳定了些才继续道：“你哥从没有瞧不起土匪，你还时常跟我说，要当个好官，为土匪挣个好名声呢！”

    “果真吗？”陈晓芸咬了咬唇，委屈道，“那他还不让我去当土匪。”

    “你哥没不让。”骆玉珠看着人，神色坦诚而又温柔，“只是这世上的人对土匪多存有偏见，你是你哥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他是担心你、心疼你，不想你以后出门在外，被人轻看。”

    “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陈晓芸撇嘴道，完了她缓缓低下了头，过一会儿才抬头小声道，“其实我也不是非要去当土匪的……”

    “什么？”

    陈晓芸皱眉思索片刻道：“我同你说，你可不许笑话我。”

    骆玉珠点头。

    “其实我没太想好以后要做什么。”陈晓芸有些不好意思道，她觉得不知道以后想要干什么这件事实在有些丢脸。

    骆玉珠闻言微怔，随即又觉陈晓芸的想法再正常不过了，是她想复杂了。陈晓芸不过才十三岁，何曾会想将来以后这般久远的事情。她十三岁的时候，整日也不过是想今日吃些什么，明日要去哪里玩这些眼前事罢了。

    见人脸上并未露出惊讶或嘲弄的神情，陈晓芸继续道：“我生来就是土匪，我爹娘以前也是土匪，那我想等我长大后那就继续回去做土匪好了。况且我喜欢去不同的地方玩，吃好吃的，买漂亮衣服鞋子，做土匪就不会有人管我，我就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土匪都是不念书的。”

    骆玉珠失笑，好一会儿才道：“可是你能这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是当土匪这件事给你的，而是你爹娘和哥哥给的。你想想寨子里还有其他人能如你这般自由自在吗？土匪也是要赚钱生计的。”

    陈晓芸眼中顿时透出几分迷茫，随即又道：“我哥说了，他给我留好钱了。”

    骆玉珠想陈晓芸眼中的土匪恐怕同世人眼中的土匪大不相同，罢了，今日一聊总算知道了人并非铁了心要去当土匪，余下的让陈骞再来同人好好说说，“晓芸，我会跟你哥好好说说。”

    “等一下，”陈晓芸拉住正要起身的骆玉珠的衣袖。

    “嗯？”

    “嫂嫂你先别走，你再坐一会儿。”陈晓芸松开抓住人衣袖的手道。骆玉珠便再次坐了回去，她也不催人要干什么，只静静等着人自己开口。

    好一会儿陈晓芸目露踌躇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任性了？”说完不等骆玉珠的回答，又继续道，“可是人活在世上做自己喜欢开心的事情，难道不对吗？谁知道我还能活多久呢？”

    骆玉珠闻言一惊，皱眉道：“怎得说这样的话？”

    陈晓芸看了眼人，好一会儿才道：“我小九哥哥，他现在已经死了。他比我大五岁，特别爱吃糖人。但每次下山都不舍得买，他说要把钱攒起来。可是他死了，那些银子他再也没有机会花了。所以我才不要管别人说什么，我喜欢的东西我就要买回来，我喜欢吃的东西我就要去吃。”

    骆玉珠本以为陈晓芸横冲直撞、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是因自小备受宠爱娇养出来的。可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或许不尽如此。幼年丧父丧母，身边的亲人们一个又一个的离开。在陈晓芸成长过程中，或许是一次又一次的失去，才她有这般及时行乐的想法。

    骆玉珠微微俯身，看着人的眼睛郑重道：“别人我不知晓，但晓芸肯定会长久健康地活下去，这是你爹娘的愿望，也是你哥的愿望。”

    说起爹娘，陈晓芸微微低下了头。其实她哥今日那般生气，她心里大约知道她这次是一定要去学堂的，只是她实在不喜读书，又觉陈骞对她太凶，心中便越加抗拒起来。此刻在骆玉珠的温柔说辞下，心中抵触之意已然淡了几分。

    “可是……读书有什么用呢？我哥以前还常骂人书呆子呢？”陈晓芸说完后知后觉意识到骆玉珠也是读书人，补了句，“嫂嫂你跟他们不一样。”

    “……”骆玉珠想，陈晓芸这般抗拒，实在也有陈骞的功劳。正所谓言传身教，陈骞日常言语中不喜读书人，陈晓芸又怎能喜欢。

    “读书怎会没用？”骆玉珠道，“嫂嫂没认识你们之前，也认为土匪大多穷凶极恶之徒。那是为何？那是因为我自小看的书大都是这样讲的。”

    陈晓芸怒道：“写那些书的人可真是讨厌。”

    骆玉珠失笑，继续道：“我是来到了乌拉，认识了你们这些人后，才知道原来土匪里也有好人。有像你哥哥这般聪明又正直的好人，还有你这般侠义心肠的好姑娘。”

    说到这里，骆玉珠明显看到陈晓芸嘴角微微上扬了些许。

    “我虽没有见过你爹娘，但想来也是极其聪明厉害的人。”

    陈晓芸不禁挺了挺胸膛。

    “那你现在想想读书人是不是很厉害，他们仅凭一只笔，就让天下许多人认为土匪是恶人。你再想想古来书生为何最受人尊重，不外乎他们都是读书人，会做文章，你说他们写文章是夸自己多一些？还是骂自己多一些呢？”

    陈晓芸愣住了，愤怒了，这些读书人可真是可恶呀！

    “若是将来能有个厉害又会念书的土匪，她写了一本书，让大家知道土匪里也有像你哥哥、爹娘这般的英雄，不是更好吗？”

    陈晓芸瞪大了眼睛，迟疑道：“这可以吗？”

    “当然，”骆玉珠说到这里缓了缓道，“那晓芸现在愿不愿意去学堂试试？”

    陈晓芸犹豫片刻，抬头看着骆玉珠，脸上有些羞窘，“可是我不爱念书，你一看那些字，我就头痛。”

    骆玉珠忍不住笑了出来，“说了这样多，原来晓芸是在害怕。”

    陈晓芸不满地撅了撅嘴。

    当天晚上得知陈晓芸愿意去学堂试一试的时候，陈骞第一反应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话。他去看陈晓芸，可人站在骆玉珠身旁，不肯与他对视。骆玉珠则是朝他轻点了点，嘴角轻扬，陈骞便也就大概明白是什么原因了。

    待陈晓芸离开，陈骞走到骆玉珠面前，待把骆玉珠看的有些莫名，才道：“娘子真是我的福星。”

    骆玉珠瞪了人一眼，才脸带薄红的转身离开。

    这人又戏弄她！

    ……

    第二日陈骞和骆玉珠一同领着陈晓芸过去。见过几位老先生后，陈骞将人拉到一旁嘱咐人在学堂不能胡闹、要听老先生的话，陈晓芸撅了撅嘴，但到底是点了头。

    另一边骆玉珠则拉着弟弟道：“晓芸虽然年纪比你大两岁，但在念书上，你比他有经验的多，以后你要多多照顾她知道吗？”

    骆琰点头，这事之前骆玉珠就已经同他说过了。虽然他姐夫的这个妹妹脾气不好，但看在他姐姐姐夫的面上，他会好好照顾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