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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蒂痕(十四)

    = 第三十章 =

    半透的白色烟雾从陶瓷器皿中升起;

    自然的茉莉清香布满了尖锐的细钩,将那些自欺欺人着淹埋进年岁久远的过往,统统翻找而出。

    自打进了屋内,虞懿行就再没开过口。

    刘昌荣全不在意,今日这一面,本就是她寻她来,她同她有满腹的话,要言说。

    “就不好奇,我这么一个深宅妇人,是怎么对你的行踪了如指掌的吗?”

    正抬杯递至嘴边的虞懿行手上动作一顿,逼近的花茶香气令心情莫名升华。

    “是哑婆?”

    说着,唇边凑近,转瞬即逝的点触,在剔透无暇的杯沿上,留下浅淡的唇印。

    这味道,不光连根拔起了记忆深处那些极力想要忘却,却又忍不住去寻觅真相的从前;

    更是与那日在百晓阁内,从之宜手上喝到的,一模一样。

    阳光见缝插针地挤进室内,于深色圆桌上投落下巴掌大的一片。

    本该是属于救命恩人的疤痕却在同床共枕的难掩下,处处都透露着不对劲。

    顺着端倪,在心底拨落下一颗种子,于日积月累中,吸取着血肉的养分,疯狂滋长。

    盛装打扮完毕的刘昌荣正端坐在院内,细细品着面前出自江南名厨之手的菜色点心;

    转头,却见来人站在不远处,目光死死锁着她。

    一时无惊亦无慌,只意料之中地挑了挑眉,

    “世子可是迷了路?”

    曾释青被刘昌荣这番寻常的神色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昶王妃倒是好雅兴,昶王殿下这般三番五次地借公差南下,还为此翻修了王府后院、请了江南名厨,衣食住行上都生怕那姑娘有那么一丝不周到——”

    日影倾斜,在眼睫投落下浓厚阴霾。

    若说先前的笑只是应付,里头无半分的真;

    随着曾释青的话,唇角加深,刘昌荣倒是真心实意地被逗笑了。

    见对方这般悠哉,曾释青难得地有些沉不住气。

    “我知晓你与百晓阁的关系。”

    刘昌荣抬眼,却见曾释青已大步走至她的面前。

    “实在是听不懂世子在说些什么。”

    曾释青深吸上一口气,放缓了语调,

    “我们做个交易。”

    “交易?”

    刘昌荣很是新奇,

    “你还能有我所求的筹码?”

    一俯视,一仰视,气场上却倒转了方位,眼里锋芒毕露。

    不是没见到曾释青眼底的挣扎。

    对于这种碾压局,刘昌荣一时兴致缺缺。

    “我同他,相识多年。”

    不掩轻蔑的一声笑,刘昌荣将曾释青那不知从何而来的优越感,统统打回。

    “而你——去百晓阁,查那主仆二人的过往,查那年的那道疤——”

    一盘点心被递至曾释青面前,

    “你觉得,你还有什么能同我交换的?”

    那年,百晓阁内部出了问题。

    强大的情报网、堆砌成金山银山的收益,无一不是向着外头那些蛇虫鼠蚁,释放着诱人的香甜。

    险些灭门的百晓阁被打得东零西散。

    哑婆深受重伤,逃亡间,慌不择路地翻进一高门后院。

    小小姑娘身穿正红色寝衣,乌黑的发尾化进深夜,肌肤像是被上好的锦缎给镀上了一层名为希望的绸光,直直落入那双早已被新旧交替的血污,给遮堵了的双眼。

    是刘昌荣将哑婆给藏进了偏房;

    上好的药材、悉心的照料,又在不久后,帮着与百晓阁通风报信。

    最后,百晓阁重新聚起,新任阁主上位,都少不了她的钱与力。

    虞懿行听完,了然地点了点头。

    刘昌荣就这么面无表情地定定看了她许久,倏然轻轻笑起。

    笑到身形微躬,笑到双肩颤动,笑到眼角挤出泪花。

    “你早就知道了。”

    说出口的话,却是无比肯定。

    虞懿行正抬手,想要端取那碟牡丹花造型的糕点,动作随之一顿。

    “知晓‘他’,但不知晓‘你’。”

    见虞懿行清澈双眸回望,这般坦然的姿态,令刘昌荣无端回到尚年少、相识时。

    那会儿,总有人温和地笑,轻柔着嗓音,同刘昌荣分享着塞北,诉说着那名——

    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心上人。

    那样的画面似乎触手可及,却隔着道看不见的鸿沟,永远都无法跨越。

    词句在舌根翻滚,反复掂量,又反复吞没。

    最终,还是在破土而出前,被虞懿行诉出了口,

    “爱屋及乌?”

    音落,落得满室紧绷。

    光影斑驳,火红的圆润渐渐向着地平线挪去。

    覆在桌面的光影悄然挪动,从桌沿,悄悄对上刘昌荣那察觉不到笑意、却正勾起的唇角。

    只听她轻声重复,反复咀嚼,耐人寻味,

    “爱屋及乌?”

    一时间,前所未有的后悔席卷而来;

    薄薄一层窗户纸,就这么直白地被撕开,精准到每一个音节。

    刘昌荣上半张面孔隐在暗,同下半张落进残阳余光。

    虞懿行一时慌乱,想要开口去找补些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面前的点心被捏做得栩栩如生,一朵端庄大气的牡丹花就这么于小瓷碟中盛开,被人伸手采摘起,放置面前。

    瓷碟叩击桌面,“咔哒”一声轻响,落得满室花香。

    下一瞬,就见刘昌荣将整只手覆了上去。

    “牡丹——是好,可是于我而言,着实有点——华而不实了。”

    手掌收起,生机勃勃就这么在掌心化作粉末,又随意松开,顺势撒落在地,碾落成泥。

    “作为宰相府的嫡长女,我自小久被要求,既要世人皆认可,又要旁人皆点头——”

    刘昌荣第一次用这般锐利的视线看虞懿行,

    “迟迟,你可知,我们大京的花中‘皇后’,是什么?”

    惊得忘了呼吸,虞懿行嘴巴微张,转过头去,落向身后屏风上那一笔一划。

    是月季——

    曾家风光回京、离开塞北前,小小少年也是留下过字画作为礼物相赠的。

    后来,在刚分别的那段时日里,借着书信,也曾踏平过这般遥远的距离。

    只可惜,随着一封石沉大海的回信,二人就此,断了联系。

    无人说话时,屋内总是生出让人心慌的死寂。

    丝丝缕缕浅薄的烟雾从几上香炉袅袅而出,化作条条细小花蛇,缠绕进一呼一吸间,吐着信子,伺机而动。

    刘昌荣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色,专心给自己沏了杯茶,惬意喝下;

    同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又或者是请帖上的“探病”二字,挂不上半分干系。

    三皇子为了这个从江南接来的镇国公府庶女,早在以正妃之礼迎娶前、在大殿上兴师动众求赐婚更早时,就已经开始谋划了。

    重新翻建的王府院落,江南聘请而来的名厨——

    但,面前所谓“大受打击”的三皇子正妃,因着现下这般随意无拘的打扮与环境,甚至比平日里更容光焕发。

    这已经不是不爱了,是压根就不在乎,是无所谓。

    就这样头重脚轻地回到了恭王府,虞懿行在连日的殚精竭虑下,病了。

    皇室一年一度的护国寺祈福,虞懿行也仍旧如往年那般,并未出席。

    除了她没能出席,还有胎像不稳的柳侧妃,连同那一向端庄守礼,挑不出一丝错处的三皇子正妃,也没能前去。

    外头都道,约莫是被现如今这风头正盛的昶王,给气狠了。

    方正的帖子于手中翻转,面前一身王府嬷嬷打扮的哑婆,正对虞懿行笑得开怀;

    头,越发疼了起来。

    手中是刘昌荣发来的请帖,上头写的却是:

    柳侧妃说,她想见你。

    * * *

    弯折的曲桥,身旁花叶随风轻点;

    走在风格全然不同的昶王府后院内,让虞懿行一时生出了令人迷茫的错觉。

    她走进了父亲母亲的家乡,也是融进了儿时见过的那些画册之中。

    在护国寺祈福的行程下,比起恭王府的空与静,昶王府更为空旷。

    走过菱形拱门,转过院内拐角,就见一女子正侧对着这处,端坐在凉亭内。

    待虞懿行走近,那女子回眸,此刻方才知晓,什么是江南女子的婉约如水。

    只见一双极为好看的杏眸在瞬间被点上水色,湖面泛起层层波浪,人也不知觉地被吸纳进那方柔润的天地。

    连预想之中的客气寒暄都不曾出现,柳舒意便一把抓住了虞懿行的手,目光灼灼,面露希冀。

    脸上的惊诧来不及褪去,虞懿行就听面前的柳舒意朝她开口道:

    “虞姑娘,我知塞北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医,是你的师傅,那你……”

    不等柳舒意说完,虞懿行强行抽回了手,开口打断,

    “且不说塞北老神医行踪莫测,就年龄来说,他老人家也百岁有余了,柳侧妃可莫要说笑了。”

    拒绝之意呼之欲出,柳舒意面色彷徨,却仍不愿意放弃,

    “虞姑娘,他老人家的孙辈一个同你青梅竹马,一个你也称得上一句师姐……”

    “柳舒意!”

    少见的察言厉色下,虞懿行急忙将柳舒意的话打断,机警地回身扫视了院内一圈。

    转头,却见面前的柳舒意像是支撑不住了那般;

    躬着身,肩膀塌落,手捂胸口,浑身颤抖,朝她跪下。

    “求求你——虞姑娘,我求求你,救救他——”

    柳舒意双手抓住虞懿行的手腕不放,却小心控制着力道,生怕抓疼抓伤她。

    虞懿行见状,不忍又无奈。

    还不等她再度将手抽回,却见跪地的柳舒意从怀中取出一物,塞进她的手心。

    “你去湘洲城,去找尤家首饰铺的掌柜,那里会有你想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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