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九章 =
临近夏末,日复一日下,恭王府偏院内,虞懿行正小口小口地吃着西瓜。
随着时令的清甜在口中爆发,不远处的鞠衣正插着腰,同外头那些被曾释青派来,专门看管主仆二人的小厮据理力争。
虞懿行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银叉扣响瓷盘,只听她轻轻唤了句:“鞠衣”,人便气鼓鼓地回到了身旁。
实在不是虞懿行逆来顺受。
那日过后,曾释青美名其曰:三年来怠慢了府内这位正妻,现下特意增派人手,以供差遣。
实则,现如今的这处偏院,连着一只鸟儿都飞不出去。
她不是没同鞠衣那般闹过、不愿低头过;
但当曾释青带着一次比一次强硬的理不直气也壮出现时,虞懿行便知无望。
她实在是不懂。
一个赐婚圣旨上的“名义夫君”,在平日里对虞懿行不屑一顾到厌烦的一个人,现下却因着和离二字,生出了这么大的反应。
“毕竟是别人家的地盘,鞠衣你歇歇罢。”
虞懿行话落,就见鞠衣于旁人看不到的角落里,转瞬一笑。
主仆二人心照不宣,院子内一时静谧,顶头枝叶随着这末尾的风,摩擦出“沙沙”一片。
偏院内的不起眼角落里,堆满了枯枝残叶;
而那堆东西后头,正有一扇一人宽的小门,被众人给遗忘。
鞠衣还是每日要闹上一闹。
若非如此,实在是怕曾释青发现反常。
没人知道,这样两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后宅女子,在每晚,趁着守卫松懈之际,都会借着那道隐蔽的小门,偷溜出去。
不过,现下得到的消息确实算不得好。
那一日,用军功换和离不成的虞嘉言反被扣上了个鲁莽的名声;
而虞懿行,也在那些有意而为之的推动下,成了个妒妇。
思及此,虞懿行沉沉叹出一口气来;
鞠衣嘴里正塞满了西瓜,闻声不明所以地抬起了头。
却听院门被推开。
主仆二人齐齐顺声望去,只见上气不接下气的松花手中,正拿着一方帖子,向着二人跑来。
* * *
曾释青再不能回绝的出府机会,就这么随着那方帖子,来到了虞懿行手上。
三皇子满身荣耀归京,在大殿上求取了被镇国公赶出府的庶女一事,早已是人尽皆知。
后来,那场据说堪比皇子娶正妃的婚宴,虞懿行却是借着“身子抱恙”,拒绝了与曾释青一同前去。
外人只当是恭王府闹得不可开交,曾释青也为着虞懿行不能乱跑而爽快应下;
没人知道,那日,她通过偏院小门,特意去了趟百晓阁。
只是这后来——
外头传来鞠衣的轻声提醒。
虞懿行提裙而下,昶王府的下人们一如先前来赴宴的那次,训练有素。
不同于那日宴会到达时,已是昏暗的傍晚时分;
今日是个丽日当空的午后,脚下不疾不徐地跟着带路婢女,一路上将这座据说是帝王亲自监工,后才赐出的府邸,尽收眼底。
正在心底感慨着处处显现的典雅庄重,走过廊间拐角,穿过半圆形拱门,眼前是那日路过的荷花池塘小院。
不同于前头的建筑,从这处开始,便被分割成了同寻常北方建筑不同的风格来。
这里——
与当年在虞府画册上所见过的、虞懿行很是向往的江南水乡,十分相像。
眉心越沉越深,不知不觉跟着带路的婢女,走过了花园,来到了刘昌荣的院前。
若不是婢女行礼告退,虞懿行的思绪怕是越飞越远。
院门已经从内打开,刘昌荣陪嫁的亲信难掩笑意地迎了上来。
这下,又是京都城内,传统的北方式样建筑风格。
亲信看着比鞠衣略年长些,边引路,还不忘时不时偷瞄虞懿行的神情。
最后实在是按捺不住,仍是开了口:
“虞姑娘,可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是虞姑娘,不是世子妃。
虞懿行顺声看去,却见亲信连着眉梢都被染上雀跃。
“前一阵,我们小姐还在念叨着,不知能否在纳侧妃的时候与姑娘叙上一叙呢,哪知姑娘没来……”
已至主屋门前,絮絮叨叨的声音因察觉到虞懿行探究的目光,戛然而止。
这下,亲信又恢复了先前恭敬寡言的模样,躬身抬手,将人请进了里头。
鞠衣却被适时拦下。
已经踏入门内的虞懿行回身送去一个安抚的眼神,转头便毫不犹豫地向着屋内走去。
外头倾斜进的阳光随着屋门的开合,被切断在外。
艳阳高照的日头在屋内门窗的过滤下,剔除了炎炎酷暑,只留满室沉静的清凉。
顺着压抑的轻咳声,虞懿行向里走去。
眼前是一座气派而华丽的屏风,上头呈现着的花团锦簇,仿若春日阳光下的花丛。
在一片或是浅淡的绿,或是陪衬的红下,中间那团团正明媚盛开的花朵引得虞懿行多看了两眼。
辨认出品种,脚步也随之顿下。
虞懿行站定在屏风前,借着视线,细细描摹起了上头的花色。
“这是月季。”
顺声回首。
只见侧后方的刘昌荣从内室走出,顺滑的发丝自然垂落在身后,一身正红色的寝衣衬得人肌肤胜雪。
比起先前宴席上的会面,那时的刘昌荣简直像是被钉在了“三皇子正妃”这样一个狭小又方正的框架内,老气横生;
同现下的模样,压根就没法儿相提并论。
饶是如此,比起屏风上的月季,虞懿行觉着,面前的刘昌荣,更像是一朵牡丹。
似是能顺着虞懿行的视线,窥听到她心中的所思所想。
“可是——我更爱月季。”
视线顺着虞懿行,投落到屏风上一瞬,很快又收回,只笑着同满面疑惑的姑娘对视。
“应该说,我唯爱月季。”
刘昌荣背着光,将眼前虞懿行的每一寸神情,都看得透彻。
屏风自虞懿行身后绽开,沾染上灵气,被浇盖得鲜活。
如水般柔和的美人在前,身后再是瑰丽的景色,也褪了浓郁,为浅淡陪衬。
一时间无人开口。
刘昌荣定定看向虞懿行,又像是在看她身后那座屏风,目光流连,情绪直白;
虞懿行几番想要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刘昌荣的抬手示意下,二人就这般进了内室,坐于桌边。
似是等候多时,面前的圆桌上,正摆放着精心准备的茶水与点心。
点心如同那日一般,造型精巧又别致,宛若一朵朵绽放的花朵,伴随着鼻息间那似有若无的茉莉花香萦绕。
茶水撞击瓷器,发出悦耳的声响。
虞懿行也没再琢磨刘昌荣的意思,只用备好的帕子净了手,拿起面前香松清甜的荷花酥就往嘴里送去。
见虞懿行双颊吃得鼓鼓囊囊,刘昌荣笑意渐露,转而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在瞬间被清散,只余满面怅然。
刚借着面前的茉莉花茶顺下一口噎人的点心,虞懿行就听对面的刘昌荣说道:
“你与他口中的你,真是一模一样。”
抬眼,又见那日关切到,甚至可以称得上为慈爱的眼神。
刘昌荣虽年长她些许,但先前二人并无交集,这般做不得假的深厚,着实是令虞懿行摸不着头脑。
几番开口,似乎都不大合适,后知后觉面前笼下一小片阴影;
原来是俯身探去的刘昌荣正捻着帕子,给虞懿行擦去嘴角那些点心酥皮碎屑。
随着这举动,虞懿行脑袋发空,嘴巴微张,刘昌荣却已收了锦帕,坐回原位。
“他说你同虞夫人很像。”
刘昌荣说这话时,没再看虞懿行,只越过她的肩侧,穿过珠帘缝隙,看向那座屏风一角。
“江南女子的婉约,香甜软糯的口味,却是一身宁折不弯的傲骨。”
从虞懿行的视线望去,一直处在屋内暗角、垂下头去的刘昌荣,只留低迷叹息的一双唇,正随着指尖描摹锦帕上的绣纹,开开合合。
“他说你知善恶、明是非,内里却是个纯净的孩子心性,他生怕这般不设防的你,会受委屈、遭伤害。”
刘昌荣越说越温柔,连着神色,都快化出水来。
“他说——只需一根糖葫芦,或是一包玫瑰芝麻酥糖,就能让你破涕为笑——”
倏地,温柔被浇灭,这世间,总有光触及不到的角落。
“可是——迟迟,那一日的他,特意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亦筹划了许久,只为避开这昶王府内的眼线,来我院内寻我。”
刘昌荣的视线重新落进虞懿行的双眸。
“聊了许多,也问了许多,可到头来,那般了解你的人,却连着当年那场大火、那道旧伤,他都不曾知晓。”
刘昌荣说着,眼中浮上一层迷蒙,看向屏风的目光,似是着迷了一般;
连着嘴里原先的字正腔圆,也变得细语轻声,
“我知晓,你未出席纳侧妃的宴席,不是真病;我也知晓,你这些年来,在百晓阁所耗费的时间精力;我更知晓——”
虞懿行在片刻的震惊后,很快又整理好了情绪。
一双看似幽寂无波眸子里,却随着面前刘昌荣的一句句话,于深处埋上火烛,亮起星河。
“那年元宵灯会、阁楼大火、虞府遇刺。”
刘昌荣隔空点了点那道被衣物覆着、被红色发带包着,盘旋于手臂上,丑陋且微微凸起的疤痕。
“可是,他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