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八章 =
躬身垂首候在殿外的小公公们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很快又恢复原样。
大殿内的画面好似被冻结,只有顺着桌沿垂落下的汤汤水水,正缓慢侵吞着那一角。
虞嘉言闻声,无甚波澜地望去,同曾释青不过转瞬即逝的一眼交错,便重新将目光落向高位的帝后二人;
只铿锵有力地开口,重复道:
“恳请陛下容许阿姊和离。”
随着虞嘉言的话音再一次落下,这一回的大殿内,静得连着一根针掉地,都能听到。
虞懿行看不出什么情绪,垂落在身侧的双手指甲正被掩袖口下,嵌入掌心。
清醒的刺痛感下,默默向不远处正翻滚着惊涛骇浪的曾释青,送去一眼。
只一眼,曾释青仿佛从不曾认识过自己这个世子妃。
这般陌生的眼神,这样陌生的氛围——
可若回顾这三年,曾释青同虞懿行,也确实与陌生人没两样。
恍惚间,姐弟二人的眼神无无差别重叠;
是曾释青忘了,大殿中央的这两人,是姐弟,更是双生胎。
视线收回,落在曾释青身上的最后一眼,是他因极力压抑情绪,而止不住轻颤的身形。
眼前地面上,是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烛火光亮,所拉扯出浅淡而变形的身影。
虞懿行松开了空无一物的掌心,只“扑通”一声,膝盖与地面,砸出同虞嘉言那般的声响。
“懿行余生,只愿青灯古佛相伴。”
说着,双手趴伏上冰凉的地面,沉沉地磕了两个响头,
“恳请陛下开恩,准许懿行和离。”
随着高座帝王的龙袍一挥,瓷器碎裂,尖锐刺耳。
四分五裂下,锋利四溅,惊得殿内众人“哗啦啦”地跪倒一地。
殿内气压低沉,连着呼吸都不敢往大了出。
好半天过去,这才听到皇帝的声音响起,
“婚姻大事,又岂非儿戏。”
收到一记眼风,当初给虞懿行宣读赐婚圣旨的内侍公公开了口,
“小虞将军定是爱姐心切,这才不曾深思,如此莽撞地提出了此番要求,这到底年轻……”
给了台阶,皇帝便抢了话,顺势而下,
“小虞将军刚为我大京立下汗马功劳,先赐座罢。”
又长长呼出一口气,继续道:
“朕看今日——也算得上是个好日子,小虞将军的终身大事,不若就此定下。”
“陛下!”
虞嘉言气急,却还是不断在告诫自己,定要忍耐。
不料这回,皇帝却是不耐地挥了挥手,
“和离?朕可是听闻,世子妃前不久因着世子去往小妾那儿过夜,便气得将屋内摆饰砸了个精光,可有此事?”
语气里,全然一副了如指掌的笃定,
“拈酸吃醋,这可不是一个妇人家该有的。”
虞懿行听闻,直起了上半身,脸上是平日里从不曾见过的沉稳坚定,
“回陛下的话,东西碎裂,只是因着屋内突然冒出了老鼠,懿行实在害怕,故而失态。”
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对上不远处,也正向虞懿行投来视线的曾释青。
“成婚三年,懿行仍是完璧之身,现下特请和离,不单单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成全世子同他心爱、且已有身孕的女子。”
* * *
这婚事当年被这么潦草地强行赐下,虞懿行便知今日,没那么好“离”。
但,见到那张来自虞嘉言的字条后,她那一颗早已死在了多年前的心,仍止不住地重新开始怦怦乱跳。
那是在三年前,就随着战死沙场的一个个至亲至爱;
随着那旨赐婚;
随着至此,只一眼便能够看到尽头的下半生——
现下,有人将那么一颗被封尘许久的温热,从恭王府中摘出;
擦除了死灰,复燃上鲜活的光亮。
处理水患,圆满而归的三皇子就这么适时地出现。
皇帝最终也没对姐弟二人的话表态,只神色不明地看了二人一眼,随即便随着通报传信的内侍公公,快步向着三皇子处赶去。
水已有些转凉。
虞懿行将整张脸都埋进了浴桶,待到窒息感铺天盖地卷来,这才猛地起身,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大口更新着呼吸。
院子里头传来不同于往常的嘈杂。
很快,便听一声巨响,有人不管不顾,大力将屋门破开。
寝衣刚搭上身,连着腰带都来不及系上,就被人大力捏拽住胳膊,向后扯去。
挣扎无果,虞懿行只一手死死抓住衣襟,放弃了抵抗,
“不知世子深夜来访,有何要事?”
强忍下心中怒意,虞懿行直直对上一身酒气的曾释青。
“和离?”
曾释青脸色阴沉到好似要滴出墨来,
“谁许你和离?”
他狠狠收紧了捏着虞懿行手臂的力道,
“谁准你和离!”
虞懿行吃痛。
三年来的隐忍与无助统统爆发。
她皱起一张脸,亮出锋利的寒光,
“曾释青!”
虞懿行复又开始挣扎,
“你怕不是去西边几年,脑子也被疫症给染出了问题!”
曾释青此刻理智全丢。
听虞懿行这般说,气极反笑,力道好似无底洞,生拉硬拽下,就将衣衫散落的她,拖至床榻。
前所未有的恐慌开始席卷全身。
曾释青一手就能轻松捏住虞懿行的两手手腕,将其固定至她头顶,两腿也被防患于未然地压上。
此刻的虞懿行就像是砧板上的一条鱼,而面前显然已经没了理智的曾释青,正将尖刀,对准了她。
“完璧之身?”
曾释青俯身贴近,气息在瞬间,于半空堵劫。
“虞懿行,你既嫁给了我,那你此生——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昏暗的视线被火烛烧得通红一片。
婢女们被拦在门外,吵闹声横冲直撞,泪水淹没进耳中,刺得越发汹涌。
感官被无限放大,先前沉进浴桶中的窒息感再次铺天盖地卷来。
曾释青发了狠地想要将印记落下,虞懿行却是从一开始的拼命闪躲,到现如今的逐渐放弃抵抗。
她不知她究竟是做错了什么。
日子又在神思恍惚间,回到了尚未及笄的那时。
塞北的天,清澈的溪,生机盎然的广袤无垠。
肆意的马儿,抱着捧花的少女,还有那坐于马上,耍宝似的少年。
末了,还不忘向着不远处,正掩唇轻笑的少女灿烂一笑;
大幅度挥着手,在马背的颠簸下,来到她的面前。
他翻身下马,匆匆走向她。
面容五官清晰显现,额间因着着急,覆上一层薄汗。
嗓音缱绻,是她熟悉到再熟悉不过的一声:
“迟迟——”
虞懿行的挣扎幅度越来越小,直至倏地停下。
随着身下之人突然的无动作;
蓄意丢弃了理智,正撕扯着虞懿行衣衫的曾释青也是一愣。
只这么片刻,清醒开始见缝插针地钻入脑海,将先前那些被酒精给成倍数放大的阴暗面,悉数清散。
并不是烂醉如泥的程度,曾释青又怎可能会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
只是,心底那些细枝末节串联上本能的倾向,再辅以酒精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所发生的一切,都可以在得逞后,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
屋外的吵闹声仍旧不断。
但,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婢女,又怎可能是铜墙铁壁般的护卫对手。
模糊的视线也被昏黄的烛光淹没。
橘黄色的朦胧将画面重新拨转至那一日的傍晚。
霞光刺痛了双目,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水珠给晕开一片;
将面前那位送她正红色发带、不必言说,便能看透她心意的小小少年郎,也一并吞噬进打翻了的橘色之中。
“顺颂时祺——”
曾释青撑起了身,看着身下正木然无声睁大了眼、流着泪的虞懿行;
泪珠顺着她略有些上挑的眼角滑落至鬓发,淹没进发丝,或是滴落至床榻。
心里那片许久不曾有人踏足过的地界,在水渍无声的蔓延下,化开一道裂缝。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就这么掐准了时机,争先恐后向外冒出。
曾释青收紧了正撑放在虞懿行面颊两侧的手,微微颤抖。
虞懿行双目空洞,源源不断的清泪看得曾释青心烦意乱。
他想开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见那双褪去了血色的双唇无声开合,曾释青于第一时间俯身,在反复的辨认下,只依稀听得:
“顺颂时祺。”
这四个字。
这下,刚围拢起名为理智的围墙,在顷刻间,粉碎崩塌。
曾释青一把起身,怒极反笑。
他站定在床前,看着仍无反应,只麻木重复着四个字的虞懿行。
一转身,就听屋内传来巨响,扫空了今夜。
博古架被曾释青一脚踹倒,上面的瓶瓶罐罐在地面溅开一地凌乱。
虞懿行顺着响动,才算被重新注入了些许的生气。
她起身,大半边衣衫已被撕成碎片,此刻却毫不在意,只有面上那好似垂不尽的泪,正在无声控诉。
“虞懿行!”
曾释青又是一脚,一旁的摆饰花瓶也一并碎入其中。
无论怎样,都是不解气的。
就见曾释青复而大步走至虞懿行面前,剧烈起伏着胸膛,一把拽起了虞懿行那因着布料碎裂,而全部裸露在外的手臂。
所剩无几的几块遮掩,顺着高抬的手臂掉落。
看似无暇的肌肤上,正有一抹惹眼的红,被缠绕在上。
察觉到曾释青的意图,虞懿行一把将手抽回,双手圈抱住自己,也将那绑在手臂上、覆住了陈年旧疤的红色发带,给捂得严严实实。
“这红色发带我姑且不论。”
曾释青眸色沉沉看向她,
“那天的白玉扳指,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又是一声熟悉的、难掩嘲讽的笑,
“虞懿行,可别说我,你嫁给我这三年,可有一日,完完全全属于我?”
曾释青抬手,不顾虞懿行的挣扎,几指大力捏上她的脸,
“百晓阁,贺公子?”
对上虞懿行震惊到骇然的目光,曾释青笑得发自内心。
“只要你乖乖当这恭王府的世子妃,你想知道的,我都能告诉你。”
指腹好似摩挲珍品那般轻柔,却无端令人想起正越缠越紧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