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七章 =
昏黄的铜镜内,将人影晕化成陌生的轮廓;
马车辚辚,待至宫门前,小太监贴心搬来脚垫,躬身上前。
朱红色的宫墙高砌,这方偌大的天地,彻底圈画成板正的牢笼。
夕阳铺散进人间,金色的琉璃瓦上,镀着一层不真切的朦胧。
那一日,是虞懿行失了态,也破了百晓阁的规矩。
清醒前的最后一眼,是闪身探来的之宜,以及后脖颈的一记疼,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躺在恭王府的偏院内了。
据鞠衣所说,是哑婆命人将虞懿行送回,并告知,近期百晓阁暂不接待,这才离去。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日,鞠衣因着虞懿行卷土重来的病情,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京都城内却是随着小虞将军的班师回朝,喜庆一片。
面前宫殿隔绝了刺眼的白日余光。
金碧辉煌下,是威严的金龙绕柱,正探首向着面前端庄站定的虞懿行,送去凝望。
引路的小太监很快便从里头出来。
“世子妃,奴才带您先去宴会殿,稍后陛下便会与小虞将军一同前去。”
沿着宫墙投落下的阴影,一路无声。
相比虞懿行,身旁的鞠衣正时不时地朝她送去一眼;
算不安,亦是迫不及待。
虞嘉言为大京朝打了胜仗,甚至还收复了几年前丢失的城池;
这番值得举国同庆的劳苦下,是顶级隆重的礼待。
还未接近,就听不远处传来密集的交谈声。
宴会殿外,是一片美景花园。
凉亭石凳、赏景玩闹,被宴请的客人们,正三三两两,有着说不完的话。
要进入宴会殿,就得走过一长串弯弯绕绕的长廊;
沉默跟着前方带路小太监的虞懿行,就这么将仅一墙之隔的你一言、她一句,尽收耳底。
有说虞家遗孤可怜的,有嘲讽连着大肚子的小妾都争不过的,更有因着被栗留强行抢走了一对耳坠,而记恨至今的。
一个两个声讨着栗留那么一个没名没分的小妾,所作所为甚至要比正头世子妃还要嚣张;
却被在场一人顺着话题,不动声色地调转了方向。
“那小妾,可不是爱耳坠这么简单。”
意有所指,意味深长。
“依我看啊,她带与不带耳坠,那可是两张‘脸’。”
话音落下,一众人沉默不语;
但一个两个的脸上,却是要比大戏登台前的敲锣打鼓,还要精彩。
刘昌荣爱耳坠这事,还是因着三皇子曾经为讨刘昌荣的欢心,同旁的世家子弟争抢一套孤品耳坠,后险些大打出手,这才闹得人尽皆知。
而关于才刚同曾释青回京、鲜少露面的栗留,与刘昌荣相像的传闻,却是一直都有。
这三言两语,更是将其坐实。
随着一声通报,院内霎时噤了声。
小太监将虞懿行带路至宴客大殿门口,正要转身行礼,却被身后一端着茶水的宫女撞倒。
一时间,混乱一片。
鞠衣赶忙起身,搀扶起跌坐在地的虞懿行;
宫女战战兢兢地趴跪在地,倒是小太监第一时间从怀内掏出干净的帕子,边说着:
“还好还好,只湿了些许裙摆。”
边在虞懿行起身时,交错蹲下,替她擦拭裙边。
本就追随着虞懿行的视线,现下因着这么一场短暂的混乱,更是聚拢了过来。
还不等虞懿行开口,却见那带路小太监已站起了身,借着躬身行礼的视角偏差,就这么于大庭广众之下,将一团东西,塞进虞懿行的手中。
这一举动,自然不可能躲得过正确认虞懿行安危,贴站在身侧的鞠衣。
就见鞠衣摆了摆手,
“行了行了,你们退下罢。”
便搀扶着虞懿行,向着宫宴拐角处,那以供歇息的偏殿走去。
随着夜幕降临,月圆之夜,宫婢们有序交错,盏盏宫灯亮起,菜肴美酒齐整;
被宴请来的各世家,也纷纷端正了姿态,入了座。
一声细长的内侍通报,场内霎时静下,只余众人起身时的摩挲声响,随即便是帝后登场。
而寒暄过后,高坐主位的帝王视线所望之处,走出的,正是此次带着满身荣光回京的镇国将军。
若说出征前的虞嘉言稚气未脱,仍是个寻常的半大少年郎;
现下的这位镇国将军,却是在塞北边疆的刀光血影下,磨砺了三年。
是在刀山火海下,才能锻造出的坚甲利兵,更是沉稳而坚定的锋芒逼人。
虞嘉言就这么从容踏入殿内,无甚表情,更无甚情绪地接受了面前帝王所赐下的圣旨,还有那鱼贯而入的一箱箱惹人眼红。
就今日而言,约莫最为欢喜的,就是得了虞嘉言这把新武器的皇帝了。
只听高座上传来一记朗笑,
“从今日起,嘉言便是咱们大京的镇国将军了。”
此话一出,虞嘉言垂落在身侧的手,于袖口下,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拳头,手背筋脉毕露。
皇后却是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垂眸掩去神色,用眼角扫了眼太子所在的位置;
再抬眸,看向虞嘉言时,已挂上了同样开怀的喜笑颜开。
“陛下,嘉言如此年少,便为咱们大京立下如此汗马功劳——”
皇后一双唇,被腥红的口脂描绘出清晰的边界,唇形饱满,正半开半合。
“抛开皇后的身份,臣妾也是个当母亲的,实在心疼。”
画风一转,却是变了张脸。
众人顺声望去,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虞家沾亲带故的长辈,正为了丧亲又孤战多年的小辈,不忍心疼。
“钱财封号的——这都是身外之物,不若陛下问问看小虞将军有何所求,也算是宽慰虞将军与虞夫人的在天之灵了。”
大殿内被橘色火光照得通亮一片。
今日顶空银色圆盘高挂,不用提灯,便能在地面,投落下一片浅淡光影。
淡淡的轮廓浮现在沿殿廊下,偶尔刮过一阵带着暑气的风,衣角只转瞬即逝的偏斜,很快又归了位。
手心正牢牢攥紧那一团,提起的一颗心下,滋生出难舍的粘连。
借着整理衣衫这般光明正大的理由,关合的屋门后、摊开的掌心上,是皱皱巴巴的纸团已被汗水晕开些许。
特意待到夜色降临,借着宫婢们送来的烛火,将原先的痕迹消除,这才款款向着宴客殿走去。
自打帝后出现,那些零星冒出的阿谀恭维,随着皇后开了口,连着一旁烛芯炸裂出的“噼啪”声响,都显得尤为清晰。
皇帝挑眉带笑地看了一眼身侧,见皇后笑得如鱼得水,略一沉吟,忽地伸出手去,从皇后宫服上扯下作为点缀“凤目”的珍珠,随意丢向下方那正站得笔直的虞嘉言方向。
润白的珍珠砸落地面,随着越发缩短的弹跳,节奏变得紧凑。
很快,“哒哒哒”的声响下,顺着掷出的方向,滚落至虞嘉言的靴尖。
皇帝的动作太快,快到皇后的脸色甚至都来不及变化;
而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太子,则是于瞬间白了指关节,咬紧后槽牙,忍耐到了极限。
“到底还是皇后想得周到。”
听语气,端坐龙位那人的心情无半分波动。
“以珍珠为证,小虞将军,你可向朕提出三个要求。”
随着皇帝的话音落下,外头传来尖细的内侍通报。
“世子妃到——”
这话一出,众人仿佛才被点醒。
看了看大殿门前,那道还未出现的身影,又转过头去,望了望只孤身一人,坐在旁桌的曾释青。
鞠衣止步殿外,虞懿行脚步微顿。
殿门泄出一地暖色光亮,却是混进了浑浊的偏差,连带着今日难得清美的月色,都开始变得累赘。
虞懿行就这么走入殿内,进入众人视线,款步姗姗至虞嘉言的身侧站定;
挑不出一丝错处,恭敬行礼。
只听一声“免礼”,曾释青看着殿中央并肩而立的姐弟二人,生出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虞懿行迟迟不落座,皇后的脸上倒是笑得愈发开怀。
“世子妃可有大碍?都怪本宫礼佛太久,不问后宫之事,现下竟连个没规矩的奴才,都敢随意冲撞贵客了。”
皇后早在几年前,便以体弱礼佛为由,交出了凤印。
而现下的后宫之事,正是三皇子的母妃,也就是那独宠多年的皇贵妃代持。
此话一出,殿内气氛瞬间紧绷,视线无一不扫向那肉眼可见脸色阴沉了下去的帝王。
就听虞懿行得体回话:
“多谢皇后娘娘关怀,只是打湿了些许裙摆,并不碍事。”
说着,无端紧了紧已经空了的掌心,仿佛那团纸,仍被握在手中。
“是懿行不好,在偏殿耽搁了时辰。”
想到今日的宴会,皇帝面色稍缓,刚想开口,却见虞嘉言就这么双膝跪地,直挺挺磕撞出一声闷响,听得虞懿行一阵心疼。
“启禀陛下。”
就见虞嘉言双手托举起那颗珍珠,神情以及姿态,都是无比的虔敬。
“微臣的确有所求,还望陛下成全。”
大概是没想到送出去的愿望这么快,就被要求兑现,
“说来听听。”
皇帝似是十分好奇。
“恳请陛下容许阿姊和离。”
虞嘉言话音刚落,殿内一角便传来巨大响动。
众人顺声望去,只见面前案桌随着曾释青的起身,瓷器被掀倒一片。
酒水混合了厚重的汤汁,顺着边角滴滴答答向下拉垂;
分不开,断不了。
“小虞将军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