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四章 =
院子与被掳走前并无什么不同。
清清冷冷的四方天地间,只要离开了他,连同里头的她,都一起,被这世间摘除。
桌旁窗户半开,碎裂瓷器仍铺散一地。
舒意肿着大半张脸,脚步虚浮地向那满目狼藉走去。
系统却在这时,突然出声:
[ 宿主,只要完成任务,你想要什么奖励我都可以替你去争取。]
[ 宿主,现在你已经与三皇子有了交集,并且他也对你产生了好感度,机不可失…… ]
舒意蹙眉,站定在被摔得粉碎的瓷器前,疲倦地闭上了眼。
“这个世界——早就不是你口中所谓的‘小说世界’了。”
她打断系统那孜孜不倦的劝言,语气毫无波澜,极为肯定。
“这个世界也很久——没出现过‘走剧情’的情况了。”
随着系统再次静音,舒意心中的猜测,愈发加码,
“你为什么消失?现在又遮遮掩掩,含糊其辞,究竟是想让我帮你达成什么?”
苏姨娘在舒意的小说里,根本没有因着正妻的污蔑而被送来过江南;
而苏姨娘的女儿,舒意也不曾给过她具体的描述与姓名——
因为,“柳舒意”只是一个早亡的宅斗牺牲品,亦是这副线剧情里,用以推进她“爹娘”感情的一个助力罢了。
起初的舒意浑浑噩噩,也因着年深日久,记忆模糊;
但现在,因着系统的掺和,将剧情从深处挖出,清晰浮现。
舒意说完,寂静无声。
整个院子内,似是只有她一人在自言自语。
睁开眼,蹲下身,舒意看着面前散落的细碎瓷片,阵阵无力涌上心间。
伸出手去在将要触碰到一地稀碎时,系统再次出声。
不过这一回,却不似先前那般机械无情,而是带上了寻常人说话时的警戒与防备,
[ 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
系统的话音毫无征兆地同三皇子重叠。
舒意出神地喃喃重复道:
“那我想要什么?”
被三皇子问及时,舒意是迷茫、是空白的。
她想要回家吗?想要回到原来那个世界吗?
还是——
想要和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都不是——
舒意木着一张脸,指尖触及地面瓷片。
“我想要谢聿衡平安顺遂。”
她取出怀中锦帕,仔细又慎重地将散落的锋利收进掌心。
“我想要谢聿衡长命百岁。”
碎片割过,鲜血汹涌而出,滴落至月牙白的帕面,溅开点点梅花。
没有哪一刻的舒意,能比现下的自己更清楚,她,想要什么。
* * *
脸上的巴掌印许久都未能消退,忙得不见人影的苏姨娘却突然出现。
对于舒意的躲躲藏藏,苏姨娘是全然不觉。
她只如往常那般冷淡地对舒意发出了句“通知”:
“尽快收拾收拾,后日便会有人来接我们去湘洲城。”
也不等舒意答复,说完就转身离开。
舒意惊得一下站起身来,仍微微肿起的半边脸也被抛之脑后。
她急忙追上前,在苏姨娘将要抬步踏出院子时,却收回了那只差丝毫,就能抓住苏姨娘手腕的手。
苏姨娘察觉,回身看去,面露探究。
舒意却早已背过了身去,只低低答了句:
“好。”
说罢,重新回了屋内。
就这么失魂落魄地过了几日。
舒意没能等来那期盼之人,一早便在催促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处院子。
心里的不安伴随着猜测,随着时间的过去而隐隐被证实。
苏姨娘看着马车内蜷缩成一团,带着面纱的舒意,犹豫着开了口:
“往后,我们便要在思南小巷生活了。”
见舒意只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一副被抽走了灵魂的提线木偶模样,苏姨娘蹙眉,不再说话。
马车从正城门驶去。
熙熙攘攘被丢在身后,一颗心在这空旷的城外小道拍出回响。
舒意忍不住掀起帘子,想再看一眼,却意外发现了那远远矗立着的山顶。
是那日,她同谢聿衡一起赏景的地方。
系统毫无征兆地开了口。
[ 出事了,他在寺庙。]
这是自舒意与系统达成共识的那一日后,系统第一次出声。
再无暇顾及其他。
马夫惊疑不定地紧急拉拽缰绳唤停,舒意提裙跳下马车,却因道上颠簸与行驶惯性而摔了个实打实。
无暇顾及那些疼与痛,舒意只连忙起身,跌跌撞撞就朝着寺庙方向跑去。
路,从不曾如现下这般漫长。
跨上最后一节台阶,舒意踉跄着向寺庙正门扑跪而去。
仿若一条被丢上岸边的鱼儿。
周身是被汗水给浸透了的沉重,汗珠顺着额头,划过面颊;
嘴巴只能徒劳地张开,大口呼吸,企图以这样的方式,换取一丝生机。
寺庙赤色大门缓缓打开。
舒意双手撑地,砂砾在掌心硌得生疼。
有人踩着金线绣纹的黑底靴,站定于她面前。
三皇子脸上挂着玩味的笑,蹲身于舒意面前,
“哟,瞧瞧,这是谁啊——”
他几指捏着舒意下颚,迫使她抬头,
“果然担得起个‘奇’字,莫不是真开了天眼?”
舒意闭上眼,大口换着气,忍着下颚处传来的疼痛,勉强挤出一个笑,
“殿下说笑了。”
三皇子收紧指尖,正端详着舒意与那日全然不同的神态模样,就听身后传来谢枝景的尖声咒骂:
“柳舒意!你这个狐|狸|精!你勾搭了三皇子……唔唔……”
“师傅说……师兄……劫……就是……你这个……”
舒意睁开眼,顾不上下颚处的钳制,视线落向三皇子身后。
只见原本好不风光的贵女谢枝景,正被人五花大绑着。
除了身上不死心地扭动反抗,嘴里还不停发出咒骂之声。
几个侍卫急忙往她嘴里塞去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碎布,见她仍不停歇,只好补上几脚,作为警告。
玄和神色淡淡,无甚特别,于人群后出声:
“时候不早了。”
他双手合十,向着舒意与三皇子所在的门边走近两步。
三皇子挑了挑一边眉毛,嗤笑了声,也不再看面前的舒意,站起了身来,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被几人抬走的谢枝景仍在奋力折腾。
虽身上被绑得严实,嘴巴也被堵上,一双眼里却恨不得能投射出毒针,刺向舒意。
一大片侍卫穿着王府统一的服饰,整齐划一地跟上了自家主子的脚步。
待到四下又恢复如先前,鸟儿点过枝头,枝叶颤动重归明了;
舒意一手撑地,一手捂着胸口处,挣扎着想要起身。
一声轻叹,玄和摇了摇头,向舒意递出手去;
舒意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那般,紧紧攥住面前递来的手腕。
“玄和大师——他如何了?可有大碍?”
舒意并不知那日街头一架,更不知为此谢聿衡心疾复发,现如今虽好转些许,却仍下不来床。
她只知道,他那么久都没来见她,定是出了什么不可抗拒的大事。
玄和眼疾手快地拦住了正打算重新跪下的舒意。
将人扶起后,只见舒意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汗水混合了泪珠。
颤动的肩膀是脱力到极致的本能,也是无助恐慌下,害怕失去那个重要的他。
舒意面露希冀地开了口:
“我听到了,谢枝景说,我是‘劫’,那是不是……是不是只要我不出现在谢聿衡的面前,就可以……”
“不是。”
玄和松开了手,向后退去一小步,温声打断了泣不成声的舒意。
“聿衡九岁那年,老衲曾替他算过一卦,凶吉皆对半。”
悲悯的视线落向舒意,
“后来,他过了。”
舒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难过。
眼泪止不住地向外倾泻,浑身颤抖,却死死咬着嘴唇,生怕影响了玄和的追忆。
听到这话,她满是苦涩的一张脸上,因想到了谢聿衡,而覆上温柔。
“是、是——他同我说过。”
玄和却在这时再次开口,
“凶吉对半的意思——”
舒意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猛地抬眸,只见顿了话音的玄和亦平静回视着她,
“九岁一半,现如今,是另一半。”
“从来就没有‘劫’,聿衡身上的,自始至终,都是他的‘缘’。”
玄和看着面色惨白,被汗水冲刷得一身狼狈的舒意,压下心中不忍,继续说道:
“孽缘,亦是缘。”
“那、那要怎么办?”
舒意空洞着一双眼,脱力到几近站不住,
“我、我离他远远的……此生再不相见……”
玄和沉沉叹出一口气来。
原来,舒意与谢聿衡相识那一日,是谢聿衡被叮嘱了十多年,“莫见外人”的一日。
大抵是那自九岁以来就伴随着谢聿衡的“命象”,亦是那些游方道士口中,从不曾得到印证的预言。
是少年郎的顽皮好奇,是多年重复下的逆反心理,亦是——
缘定胜天。
舒意茫然地摇着头。
她跌跌撞撞向谢聿衡的院子走去,却在推门前的那一刻,又生出了犹豫。
门开合,院无声。
舒意借着昏暗的视线,追寻着那细微的响动,来到了里间,站定于帷帐外。
还不等舒意掀开,里头突然伸出一手,将她拉拽进柔软的榻间。
牵挂了这么些日子,悬挂起那么许久的一颗心,就因面前之人于耳边的声声:
“舒意”,而踏实落下。
颤着手,舒意环上谢聿衡的腰。
她带着哭腔,与他声声重叠,
“谢聿衡——谢聿衡——”
谢聿衡单手撑起,眯着眼,努力聚焦着视线。
片刻后,像是一只被主人给抛弃了的小狗,黏黏糊糊地轻蹭面颊。
酷热的盛夏,被丢进了一汪温热的池水中;
温暖包裹,随波荡漾。
摇曳下,刻画出生生世世的留恋。
借着帐顶花纹,舒意恍然大悟。
屋内那些似曾相识的味道,正是那日她被强掳至三皇子屋内时,所闻到的。
夜浓厚的黑,被远处慢慢溢来的鱼肚白给冲淡。
身旁的谢聿衡正侧对向舒意,睡梦中的一张脸上,是掩不住的心满意足。
原先葱白的指尖,却因沾染来时路上的泥沙而变得斑驳。
舒意收回手,支起身,垂首在谢聿衡旧伤未退的面容上,落下点点虔诚。
割舍下最后一眼,用着别扭的姿势,跛着脚,小心挪动出屋。
待走至大门前,舒意还是忍住了回头的冲动。
天色泛出灰白,那一个个晨间,他也定是这般来看的她。
赤色大门无声开启。
听到动静,候在外头那人于第一时间迎上前。
“柳姑娘,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