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书意(十)

    = 第十三章 =

    舒意不知道的是,谢聿衡在二人分别后的第二日清晨,仍雷打不动地起了个早。

    他一如先前那般,尽可能地、想着法儿地,只为能同她,多见上几面。

    夜间分别前,舒意怎么说,谢聿衡并不反驳;

    但若是真要七日、十日才可见上一面,只怕对谢聿衡而言,是要比凌迟更为痛苦。

    给舒意带来的那些荷花,大都是谢聿衡从自家师傅院子后方的荷花池里摘来的。

    不同于往常的是,今日来摘荷花的谢聿衡,却是同自家师傅撞了个面对面。

    只听谢聿衡几声干笑,盼着能赶走这略显尴尬的场面;

    玄和却似是毫不意外,只于石桌旁起身,转向他,

    “来摘荷花的?”

    谢聿衡飞快看了一眼玄和,见师傅没什么情绪显露,心里反而越发开始七上八下了起来。

    不等他开口答话,玄和拇指拨动着手上的佛珠,继续出声,道:

    “那边的池子里有将要开的花苞,你摘去给舒姑娘,还能养上几天。”

    顿了顿,似是有些无奈,

    “哪有你这样,只盯着一处摘的?”

    听闻此话,谢聿衡心下不免松出一大口气。

    他转过头去,看了眼前些时日里常摘的那处,果然有一小片已是明晃晃的——

    光秃秃。

    原先正因心虚而垂下的脑袋扬起,谢聿衡面上笑得像是池子内于一夜间绽开的荷花。

    “师傅您不怪我?”

    玄和也笑,

    “怪你什么?”

    似是了然,

    “摘‘秃’了老衲的荷花?”

    大约是觉得这个话题不该被提及。

    谢聿衡转身飞快地从玄和指向的池子内,摘了朵含苞待放的荷花,起身后,还不忘再弯腰,又摘了片荷叶。

    像是生怕自家师傅反悔。

    谢聿衡边匆匆与玄和告别,边大步向外离去。

    “多谢师傅。”

    只留一个背影,以及谢聿衡那渐行渐远的声音。

    “还有——您孙媳妇姓‘柳’——”

    随着手中荷花荷叶歪打摇晃,谢聿衡也一并消失在画面内。

    他脚下似生风,马儿也顾不得早起的不满,一并染上了主人的欢快。

    谢聿衡想,今日既是师傅首肯,又是定着时间,乖乖走的城门,一切皆圆满。

    特别是,即将,还能见到他的舒意。

    想到那日的银簪,谢聿衡摸了摸怀中的钱袋,舒意欢喜的模样又重新浮现。

    扬着笑,调转了马头,便向着新开了分铺的尤家首饰铺赶去。

    马儿被安顿在一旁的树荫下歇息。

    谢聿衡进入铺子内,一眼就看中了一支孤品步摇,痛快地掏出钱袋来付了账后,出门便被不远处的吆喝声给吸引走了注意力。

    比起香甜软糯的糕点,舒意似乎更为喜欢酥脆的烧饼或是松软的包子。

    就这么搜刮了大半条街的吃食,谢聿衡下意识抚了抚胸口处被妥帖放着的平整信封;

    一抬眼,却见不远处的马儿正被城内几个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丢砸折磨。

    “哟,看看这谁来了。”

    还不等谢聿衡走近,那几人却是先开了口。

    “还能是谁啊,不就是那个带着柳舒意私奔的短命鬼嘛。”

    几人连同身旁的狗腿跟班,皆笑得一脸嚣张。

    “我说嘛,不过区区一个被镇国公赶出府的庶女,居然敢拒绝小爷我,后面索性连着学堂都不来了,原来是早就勾搭上了个小白脸啊——”

    谢聿衡捏紧了拳头,手背筋脉梗起。

    那一伙人见状,丝毫没有收敛,笑得愈发猖狂。

    “哟,没爹没娘的短命鬼生气了。”

    几人对视一眼,满身无赖。

    “皮相是不错。去,把人给小爷绑了,丢去南风馆让别的兄弟也尝尝是什么滋味。”

    混乱声惊动了附近的摊贩百姓。

    油纸包内的食物混合着热气,在地面沾染上脏污的鞋印,碎得稀烂。

    见惹事的是这几条“地头蛇”,围观百姓想要报官的心,也逐个被浇灭。

    尤家首饰铺内的伙计正聚精会神地关注着外头的情形,扭头便收到了一记自家掌柜的眼神示意。

    这下,满脸的迫不及待中,撸起袖子就冲了出去。

    * * *

    这些在十多日前发生的事情,早已淹没进人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被掳走了的舒意无从知晓。

    现下的她,于转醒后的许久,连着神思都恍惚到不能归位。

    舒意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因浑身无力,一个不慎,顺势跌落床榻。

    这是一间摆设华贵的陌生的屋子。

    不远处的香炉内,残余着袅袅而出的白烟;

    整间屋子里,都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

    舒意摔落床榻的动静瞬间便引来了守在门前,负责侍候的婢女。

    她们目不斜视,训练有素,并未因着屋内的情况,而露出丝毫旁的情绪。

    舒意很快就被原封不动地抬回了床榻,她的反抗对于这群婢女而言,无关紧要。

    重新躺回原点的舒意费力侧过脑袋,借着重新垂落的帷帐缝隙,看到了正打开香炉,准备重新点起那不知名香的婢女。

    莫名的恐慌涌上心头。

    这时,一道略显熟悉的声音随着不小的动静,进入屋内。

    “可以了,先别点香了。”

    话音落下,伴随的是一众婢女恭敬又整齐的问安声。

    “你们都出去吧。”

    布料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随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屋内重陷无声。

    舒意捏紧了拳头,几近要将舌头给咬破。

    濒临爆发的刺痛感伴随着帷帐被掀开,而按下了暂停。

    果不其然,舒意入目,即是谢枝景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若说于寺庙内第一次见谢枝景,那时还与简单得体沾上些边;

    那此刻,连同着在院子里见她的两回——

    珠钗首饰、绫罗绸缎堆上身,昂起的脸上,傲慢到像视万物皆为蝼蚁;

    她这般,可以是为显尊贵,“用力过猛”的高门嫡女打扮,也可以是舒意眼中,一只染了毛色的——

    山鸡。

    只这么冷冷回视了谢枝景一眼,舒意便转过头去,闭上了眼睛,一副懒得搭理的模样。

    但内心,是早已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惊涛骇浪。

    现如今这般处境,舒意连着极端情况下,想要玉石俱焚都难。

    而只要是对上舒意的,谢枝景似乎总能被轻而易举地激怒。

    但,这一次的失态不过片刻,被袖口掩着的手就这么抬了起来。

    谢枝景貌似认真地盯看着手中的物件,

    “柳舒意啊,柳舒意……”

    语气里掺杂的笑,令舒意不寒而栗。

    应声睁开了眼,舒意重新将目光投向正立于床边的谢枝景。

    谢枝景见状,只斜斜用眼角剜了一眼舒意,便饶有兴致地把玩起了手中的钢笔。

    舒意冷哼出声,攥紧的手却几近要将指甲嵌入掌心,

    “我竟不知,堂堂侍郎家的嫡出小姐,还有偷窃旁人东西的特殊癖好。”

    谢枝景一顿,也不再装腔作势,只阴沉着一张脸,

    “柳舒意,庶出就是庶出,一辈子同你娘一样,只有为奴为婢的命!”

    早年间在寺庙内长大时,谢枝景跟着学过些许功夫,也正因如此,她的听力与寻常不通武艺之人相比,会略好一些。

    外头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被敏锐捕捉。

    谢枝景止住了打算继续谩骂的话音,只再看了舒意一眼。

    就这一眼,看得舒意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外头便传来了人声。

    是个男子。

    侍从皆被留在了外头,男子踏入屋内的第一时间,谢枝景便一脸热络地迎了上去。

    “三皇子殿下……”

    礼还没行完,就被三皇子给伸手拦住,扶起。

    动作间,视线探向帷帐半遮的床榻上,很快就又落回到谢枝景的身上。

    谢枝景心领神会,急忙将钢笔双手呈上,过程中还不忘打量三皇子的神情,并极力压下将要事成狂喜。

    “殿下,这便是枝景同您说的那位女子。”

    谢枝景用帕子虚掩了掩那咧开的嘴角,

    “这个物件,便是她的。”

    “哦?”

    三皇子似乎很是新奇,来回打量着手中钢笔,问了句:

    “‘得奇女子之人,得天下’?”

    谢枝景点了点头,来不及再次开口,只见三皇子大手一挥,示意退下。

    本顺从退至门边的谢枝景见那静静被放置在一旁的香炉,眼球一转,边向香炉走去,边笑吟吟地说道:

    “这香也不知何时灭了,容枝景帮殿下重新……”

    “不必。”

    这一回的语气,却没先前那般耐心。

    “你退下罢。”

    屋门被贴心带上,屋内重回昏暗一片。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舒意心道,怪不得那一日的谢聿衡,会生气成那样——

    谢聿衡。

    床边一沉,舒意惊得睁开双眼。

    三皇子神色不明,像是没看见舒意那般,只定定把玩着手中的钢笔。

    舒意猜那香定有猫腻,身上也仍旧无力,只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屋内,心里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不用看了。”

    三皇子对上舒意,一张脸上无甚表情,

    “就算这间屋子你逃得出去,外头的侍卫可不是摆件。”

    舒意心里慌得不行,面上却不能显露。

    她刚想开口,三皇子的声音却先她一步,再次传来:

    “若是想要否认这物件不是你的——”

    说着,三皇子轻笑一声,

    “你大可以试试。”

    舒意深吸上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却见三皇子正伸出手,向她衣襟探来。

    满面嫌恶下,舒意开始拼命反抗。

    三皇子随意将手中稍显碍事的钢笔一丢,粗暴一扯,只听“刺啦”一声,舒意冰彻心髓。

    “姿色倒是不错,不管是不是外头传言中的‘奇女子’,收了,总归是本王的人了。”

    找准时机,舒意朝着面前手掌的虎口处,奋力咬下。

    一声惨叫,一记恶狠狠的巴掌。

    屋外于瞬间涌来一片侍卫,询问声隔门响起。

    三皇子说了句:“无碍”,一片密集的阴影又快速于门前退散。

    舒意被扇得半边耳朵正嗡嗡作响,一双沾有牙印血痕的手就这么大力捏着舒意的双颊,迫使舒意对视。

    肿着半边脸,舒意在三皇子继续那失了智的暴行前,轻轻吐出了几个词来。

    “太子、江南、私盐……”

    钳制松开。

    舒意迎着三皇子惊疑不定的神情,蓦地笑了。

    她知道,她赌对了。

    虽然剧情混乱,角色串杂,但对于那把椅子的争夺,并没变。

    舒意说:

    “我能帮您得到您想要的。”

    “那你呢?”

    三皇子很快便收拾好了神情,他问舒意:

    “你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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