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二章 =
于大京朝的百姓间,有那么些大家很是相信的“说法”。
譬如,生长于河边的柳树,那是极阴之物;
但,作为被单独拿来使用的柳条,那又是能够“打鬼”、“驱邪”的。
正于床边相拥的二人还不见任何反应,谢枝景却是再度出声,
“方才师兄你没来时,这妖女分明就是在和旁的……旁的邪祟在说话!我在屋内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谢聿衡垂眸,正抬起手来轻拍舒意的后背。
是安抚,也是借亲昵,将二人间距离无形拉近。
“闹够了没有?”
正贴靠在谢聿衡肩窝处的舒意一顿,她从不知,原来谢聿衡还有这般冷漠的一面。
想要起身去确认他的状况,却被后背上的那只手无声向着他怀里压了压。
谢枝景声音里染上哭腔,
“师兄,你我二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你现在居然信那么个狐|媚|子都不信我!”
“可还需要我提醒你做了些什么?”
风刀霜剑,光听语气,谢聿衡就像是变了个人。
“我同师傅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过得好。可是你呢?”
谢聿衡看向谢枝景,眼神好似寒冬腊月的冰凌,寻着方向便要直直戳去。
“是你给那些人带路,是你将师傅牵扯进那些是非!”
舒意看不见此刻谢聿衡的表情。
但光是周身变化了的气场,就足以令她忧心。
谢聿衡一手控制着不大的力道,却不容舒意起身;
舒意小幅度挣扎无果,便也只好学着谢聿衡的动作,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
像是被舒意的那两下给戳破了一个口子。
原先正剑拔弩张的场面忽然就泄了气。
“你走罢。”
谢聿衡深吸一口气,
“你若再出现在我面前,就莫要怪我不念旧情。”
谢枝景恨恨跺脚,再不甘也只能咽下;
一转身,抽抽搭搭着便向外跑去。
屋外日渐西沉,白日余光斜斜洒落进屋内。
二人影子被拉长于床榻,浅浅交叠。
屋内静谧。
舒意侧首,靠在谢聿衡的肩窝,双手圈抱住他,亦被他回揽入怀中。
就这般的状态,许久不曾有人舍得开口打破。
稍稍向后退开些许。
这回的舒意并没有得到谢聿衡的阻拦。
她抬眸,他垂目。
舒意一手按上谢聿衡正规律脉动的胸口,
“为何不告诉我?”
谢聿衡眨了眨眼,似是没明白舒意在说什么。
半晌后,这才反应了过来,嘴巴微张,却没能回上一字半句。
掌心下,是那正隔着衣衫,隐隐传来的心跳拍打。
一下一下,令舒意想说的话,全一并被捶打进了心间,一同落入谷底。
“原来如此。”
舒意自言自语道。
在那些谢聿衡着急忙慌赶来的清晨、傍晚、深夜;
那一次次汗流浃背下,那一张张被打湿的面容;
那一个个在不经意间,被舒意给忽略了的苍白瞬间——
“你怎么能——怎么能——”
怎么能只是为了见舒意一面,就通宵达旦,走小道、翻围墙、不眠不休呢?
一想到谢聿衡就那样孤身一人,一次次从小道赶来,于短暂的相处后,再原路赶回——
“谢聿衡——”
舒意声音哽咽,憋红了眼眶,咬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谢聿衡慌得不行。
他好像只能、也只会以拥抱她这一种方式,来让他真切,也令她安心。
“不打紧的,舒意。”
他收紧手臂,眉眼间隐隐露出些许倦意。
谢聿衡小心翼翼地在舒意发顶蹭了蹭,
“这是自我出生,便带来的……他们都说我活不过十岁,这不也长这么大了……”
舒意只觉心里的苦一并泛入了眼眶内,连着视线,也被冲刷得模糊一片。
“那你为何,从不曾告诉过我?”
“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
谢聿衡的确不是有意要隐瞒舒意的。
那长久不曾复发的心疾在遇到了天上明月的那一刻,就已被抛之脑后;
所有的一切都在为了与之亲近下,变得黯淡无光。
那些一次次翻山越岭后,骤然刺痛的瞬间,那些一遍遍在为之奔赴时,闷窒的片刻——
在谢聿衡见到舒意笑、见到舒意哭、见到舒意恼、见到舒意羞——
只要是能见到舒意,所有的艰难都变得不再重要,无足轻重。
曾经作为一个作者的舒意,收到过许多因着不满剧情,而向她投送的“刀片”;
却没有哪一刻的舒意,是比现下,更认同那些“刀片”的了。
那时的她怎么认为的来着?
只是剧情而已,一个书中的角色罢了——
罢了?
舒意好难过,两辈子加在一起,都没有一刻会比现下更难过。
她难过得——
只想要杀了自己。
颤着手,舒意抚上谢聿衡的面庞,眼眶内却是止不住地滚落下豆大般的泪珠。
谢聿衡一时慌了神。
先前的舒意再如何,也从不曾在他的面前爆发过如此彻底的情绪。
手毫无章法地想要替舒意擦去眼泪,却是越抹越多。
嘴里除了徒劳的:“你莫哭,你莫哭——”
也再没别的能用以安抚。
“舒意、舒意……”
谢聿衡的心也一并被泡进了掌心的湿润中,闷沉得不行。
倏地,他想起一事,
“你知道吗舒意,我俩相见的那天,是师傅曾经说过,我会遇‘缘’的一日。”
果然,此话一出,舒意溃不成声的模样略有好转。
“在我幼时遇到师傅后,师傅就替我算了一卦。”
见舒意渐渐止住了哭,谢聿衡生怕来不及,语气加快道:
“你看,你就是那‘缘’,是我命定之人啊。”
想起那日舒意的模样,谢聿衡也学着掐指一算的动作,说:
“嗯——在下掐指一算,柳姑娘你命中缺我啊——”
舒意眨了眨眼,泪珠垂落,却是止住了哭泣,看得谢聿衡心头一松。
今日趁着苏姨娘不在家,偷溜出门是打算正式拜访谢聿衡的师傅;
却因这番突如其来的变故,什么都没能成。
天已经彻底暗下。
舒意站在院外,见翻墙而出的谢聿衡面色失望地朝她摇了摇头,二人便心照不宣地一同下了山。
“谢聿衡,你说我若是死了,会成为天上星,还是地下泥?”
马儿慢慢悠悠踢踏在林间小道,舒意看着上方那暗不见底的天,低声喃喃:
“可是,我还有好多好多的‘来不及’……”
这话引得谢聿衡猛拽缰绳,马儿前蹄扬起,最后打着响鼻,站定原地。
“你莫要胡思乱想。”
谢聿衡收紧手臂,莫名被舒意这话惊出一身冷汗。
舒意却全然不觉般,继续低语,
“你说——死亡是不是就那么一瞬间的事?”
她放空视线,双目失神,
“那么,所谓的‘遗愿’,大抵就是死前未能圆满的‘来不及’吧?”
谢聿衡没由来地一阵心慌。
他不知该如何才能打消舒意这突如其来的可怕念想,只能顺着她的话,陪她一同陷入其中。
“别人我不知道,但是舒意……”
谢聿衡无措地将脑袋垂至舒意的肩膀,
“你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无助的声音从舒意耳后方传来,亦是亲密的呢喃。
“无论生死,我谢聿衡的‘来不及’,都只会与你有关。”
* * *
就这样,夏风翻过窗边一页页书册,荷花也早已凋谢,独留孤零零的空瓷器于桌面。
距离那一夜,已经过去半月之多。
那时,被送回院子的舒意就在谢聿衡的欲言又止下,看着他平日里迸发出意气风发的那双眼睛,认认真真地同谢聿衡说道:
“你过七日、十日,或者更久,再来寻我,可好?”
谢聿衡焦急欲出声,却被舒意打断。
“你的身子……先前我不知,但现如今知晓了,是定不能再由着你那般胡来。”
她将身上的披风解下,踮起脚来略有些费劲地给已经僵住了的谢聿衡披上,
“你好好休息一段时日,到时寻个合适的机会再来。”
舒意将不舍的目光掩下,谢聿衡内心亦翻江倒海,面上却不显,
“我身子好得很……”
披风结扣被系成了个精美的蝴蝶结。
“我总归在这里等你的。”
舒意似乎很是满意,拎着蝴蝶结的两个“翅膀”,将其摆正,
“所以你不用着急。”
那一日,谢聿衡留给了舒意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而那翻墙而过的身影,就这般,再不曾出现过。
舒意恍惚了这么大半个月,转身去找那本夹着纸条与钢笔的画本子。
翻箱倒柜间,不慎撞上桌沿,原先用来装荷花的瓷器跌落,碎了一地。
舒意满脸心疼,急忙就要去收拾。
却在这时,脑内那道系统声音再次响起。
[ 宿主,请尽快回归主线。]
[ 宿主,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如果失败,将会落实那日告知你的惩罚。]
收拾碎瓷片的手一顿,舒意心里没由来的一阵恼火。
“我都知道了,你可以闭嘴了吗?”
[ 宿主,那日与你说的惩罚可不是开玩笑的…… ]
后面的话,被舒意冷着脸,出声强硬打断。
“为什么你先前没出现,中间只闪现了一下,然后到这时,才开始催促所谓的‘任务进度’?”
“为什么明明是我的‘一’本小说世界,现在却是多本小说的人物全都出现,连着剧情也根本对不上号?”
系统再次装死,气得舒意将手中瓷片丢出。
瓷片于地面翻滚,碰撞出零碎声响;
待翻滚至不远处,毫无征兆,戛然而止。
舒意顿感不对,转过头去。
只见绣工精致的裙边露出同样价值不菲的金线绣鞋;
向上看去,正是着盛装,笑得一脸得意的谢枝景。
谢枝景气定神闲地站在院内,手中很是随意地摆弄着一物件。
舒意定睛一看,那分明就是她正苦苦寻找的、理应夹在画本子中的,那支钢笔。
见舒意满面慌张,疾步而来,谢枝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舒意下意识觉得不对劲,却已是来不及。
口鼻被一方浸泡了迷药的帕子覆盖,舒意彻底散了意识前,只能在心中无力唤道——
谢聿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