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十五章 =
抓着对方腕间的手,渐渐脱力;
突如其来的汹涌睡意,是作弊者再一次的投机取巧。
天桥下,飞速驶过的汽车带起接二连三的震颤,身旁是匆匆行人。
“那是何物?”
顺着身侧小少年的指向望去,就见沿桥间距不一的摊贩中,正有一角,在售卖精心包装好了的成品花束。
沿街夹道排立的绿荫卷过热浪,发出“漱漱”呢喃;
无孔不入的暑热下,是被蒸红了一张脸,躲在天桥阴影处的一抹柔绿。
“是向日葵。”
声音略微上扬,愉悦敲出清脆而分明的回响。
巴掌大的向日葵在这夏日午后,于小少年的眼中,划下沉沉一道明黄,比顶头刺目更甚。
“向……什么?”
眼见顾客付款,心满意足地挑选一束后,离开摊位;
小少年身侧那道艳羡的目光,视线发直,追随而去。
“怎么?你很喜欢吗?”
“喜欢呀——”
已经走过的脚步一顿,陌生顾客奇怪地回头看了眼二人站立的方向,随即便加快了脚步,逃似地离开。
“你们那儿——没有吗?”
眼见人已走远,小小绿裙好奇回望,就见身旁小少年目光闪躲,顾左右而言他。
“你、你很喜欢吗?”
俊俏白皙的一张脸上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旁的,
“你还喜欢什么?”
小小绿裙并没被搪塞过去,只看了眼正对着的,路旁建筑上的巨型时钟,
“奇奇怪怪的……不认识也很正常啊,哪里会什么都知道呢……”
一转身,抓握上小少年的手腕,天马行空的想法带来片刻的惊喜,
“难倒——你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神仙?”
他转过头,就见她挺翘的鼻尖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眼中是被热流填补过的希冀。
“你是来救我的吗?”
她双手抓握上他的手腕。
掌心下,袖口处,是圆形物件的触感。
忽而不忍打破此刻她眼中的期盼,但有些事情,就是毫无道理,亦是命中注定。
譬如,今日的他,注定没办法去正面回答,只能苍白又重复地问道:
“你喜欢什么?”
他也转过身,借着半个脑袋的身高差,将她面上的细枝末节统统收藏进怀,
“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托人去给你寻来。”
他不是她翘首以盼的“神仙”,不是能够拯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神明”,甚至不能给她如此艰难的现状,带来丝毫的改变——
“只为你寻来。”
秒针永不停歇,拨动分,带动时;
古老的钟声于这城市一角,定点播报。
“糟了!”
人群中,青翠褶起的荷叶迎风摇摆,
“时间到了!”
每日,这午后的一时半刻;这趁着孤儿院内午休的到来;这偷溜出去的她,和一同走过大街小巷的他——
都将成为余生再难忘却的奢侈。
奢侈到,当下的她,不敢多贪心一分一秒;
而后来的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份“偷”来似的过往,珍藏于角落。
是珍宝,更是那样的她,不敢直面的,亦不配拥有的。
火急火燎追逐着时间的脚步,带起充斥耳膜的夏风。
她没有听到身后的窃窃私议,更没有注意到,明明是并肩向前奔跑的二人,脚下,却只有她一人的身影。
这个夏季,因为有他,一日日的光阴在期待中,转为倍速播放;
也是因为他,那每一个或长或短的片刻,都被无限拉长。
“你不热吗?”
看着面前一身古装,被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小少年;
她抬起手,踮起脚,却被他慌张闪躲时的袖口,给吸引走了目光。
“你受伤了!”
她惊叫出声。
滑落的宽大袖口处,银镯折射出死气沉沉的冰寒;
而向里延去的小臂上,正错落着深浅不一的新旧疤痕,触目惊心。
一下酸了鼻尖,她问:
“疼不疼?”
面色几变,那想要抽回的手,终究还是向着本能的眷恋靠去。
“不、不碍事。”
他轻咳一声,竭力拉平着声带,不允许它借由颤动的音调来泄密。
“男子汉大丈夫的,这有什么。”
哪知,随着她指尖轻轻柔柔的点触而来的,是一滴滴温热的泪珠。
她和他,在这苍茫万物间,那样渺小,那样地无能为力;
她还没见过他口中描绘的景象,她还没长大,还没离开这吃人的牢笼——
她还有那么那么多的未知,想要去了解;
可,这残忍的痕迹,却偏偏是她最为熟悉的——
这一条条、一道道,都是那短暂而丑陋的每一个瞬间;
它们会攀附身躯,吸食血肉,成为经年累月下,永不能祛除的印记。
年幼的二人有着令彼此意外的默契。
关于这日的事,再无人提及。
眨眼间,天气渐凉,午后再无闷沉不畅的呼吸,额间也再没滚落的大大小小汗珠。
只二人的活动范围,从孤儿院附近的大街小巷,固定在了这天桥一角。
这里方便折回,不容易错过,不大会被发现;
这里随着渐落的气温,摊贩将两边填充得拥挤,各色琳琅满目点缀起了这无望的一隅。
“小丫头,来求个签啊。”
天桥旁,不知何时,来了个年长的老者。
破旧带“卦”字的旗子被随意斜倒,倚靠在旁,洗到发白的带补丁方布上,散满了陈旧的物件。
席地而坐的老者,头发花白,看着瘦小,却健步如飞,精神矍铄;
此刻,正向着不远处的她,笑着招手。
小少年警惕投去一眼,一把抓住了正感新奇的小小姑娘;
却在她噘着嘴,眨巴着一双写满了“想去”的眼中,败下阵来。
嫩绿的裙边铺散地面,明暗交替下,像是被重新点上了鲜亮。
她学着面前老者的示范,有模有样地摇动起签桶;
面色虔诚,在这午后,于他眼前,奏出曼妙的乐章。
老旧的深褐色签条跳落在地,朱红色的三个字在岁月的磋磨下,发出陈旧的恭贺。
“恭喜啊恭喜,‘上上签’。”
眼见老者连看都没看,直接脱口而出,再一瞧,一旁的纸上,正明码标价;
小小姑娘起身,双手叉腰,企图拿出些气势来,亦是给自己壮胆。
“你看都没看!”
随着签条被竖放至面前,三个大字清清楚楚展现,小小姑娘一愣,又快速支棱起了松散下去的双肩,
“我看——你这里边都是唬人开心的。”
说完,做了个鬼脸,向着一旁跑去。
摊前阴影随着远去的她,一并离开,老者嫌弃地侧过了身,避开这夏末阳光。
“嘁——”
小少年一瞥嘴,一提唇,满面嘲讽,
“江湖道士,净会唬人。”
“唬人?”
老者捋着胡子回头,笑得意味深长,
“远是远了些,但你这不是寻到了吗?”
抬手一指回归原位,正偷看这处的她,
“‘大吉’,‘上上签’啊。”
后来,这句话曾出现在无数个深夜中,数不清的难捱下。
那时,一知半解的他并未深究,但若是从后向前翻看去,这才发现,竟不知不觉,伴他度过如人间地狱般的每一个呼吸间。
他陪她走过四季,看过春夏秋冬,她亦是他通向以后的,唯一且仅有的——
生途。
“我就说嘛,你看着和我差不多呀,怎么可能十二岁!”
这是他不经意说漏了嘴,再不能借着那大半个脑袋的身高,装模作样。
“生辰?你是说生日?”
她蹦蹦跳跳,笑着上前,
“那我还比你大些。”
她伸出食指,逗那只流浪“大黄”似的,勾了勾他的下巴,
“叫姐姐。”
可是后来,孤儿院内的大龄孩童们,在这个破败院内,在他们约定好的那个时间里,先姗姗来迟的他一步,找到了她。
“你这个连爹妈都不知道是谁的野种——哈哈哈哈哈——”
他跨进院内,即是额头渗血,被一群人圈围在内,跌坐在中心的她,
“你胡说!”
倔强又坚定的声音扬起光柱下密密沸腾的尘埃,敲碎尘封许久的过往。
“我都看到资料了,你父亲一栏,写的是‘生父不详’,你虽是你妈一人带大的,但你和你妈,都不是一个姓!”
可此刻作恶的她们、他们,似乎都忘了,为何自己,会出现在名为“孤儿院”的地方。
被惹怒的幼兽猝然反击,一片混乱中,空手难敌四拳;
到后来,简直就是单方面承受挨打的她,终在一记惨叫声中,结束了这一切。
也不知是谁先发现了从地面隔空腾起的小石子,接二连三地向人群投来;
小石子不够,那就从残破的墙面处,抽出一整块板砖,毫不留情,又精准击中。
捂着血流不止的额头,一众人撕心裂肺地哭着、喊着、吵闹着:
“闹鬼啊——闹鬼——”
“救命——救命——”
而以往,仅她一人可见、可触、可及的他,向正坐在地面,满身血污的她递去手时——
或深或浅,或细长,或血肉外翻的伤口,布满双手,沾裹着石沙,直直从他手掌穿过。
她看着那个清晰又具体的他,满面错愕;
她看着他不敢置信地伸出手来,一次又一次地,毫无感觉地,径直穿过她的脸;
她看着他的轮廓被冰冷的阳光冲刷进心底,整个人开始变得透明;
她看着那无声开合的双唇,所留给她的,最后一句——
“幸矣,你疼不疼?”
屋门被敲响,消散的梦境后,是大亮的天色。
常青的声音违和响起,幸矣应声,简单收拾后,推开门。
“幸姑娘,不好了!”
常青满脸焦急,
“公子他和老爷在前头吵起来了!”
幸矣未曾多想,只急忙跟上了带路的脚步。
但——
自打幸矣住进,院子内那些专为她而添补的下人,此刻同常山和小丫鬟一并不知所踪;
更别提日上三竿的现下,整个府内,却是死寂沉沉的一片——
连着常青带她所去的方向,都是全然陌生的。
察觉身后脚步停下,常青回身,见幸矣神情,也不再装,
“幸姑娘,常青不想对你动粗。”
说着,抬手示意,
“还望幸姑娘乖乖配合,也好少吃些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