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十一章 =
本打算趁着幸老爷出意外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将幸矣给斩草除根;
现下,这已经疯魔了的姨娘,只因一句“真可怜啊”,却是准备藏起幸矣来,慢慢折磨出气。
一家之主至今生死未卜,幸府内大乱,原先就爱一人躲在屋内的孤僻病秧子大小姐,更是无人在意。
所以,府内众人也不知幸矣具体消失了多久,只发现时,是幸家老爷风尘仆仆归府,打得心怀鬼胎的众人始料未及后。
一时间,幸府内人仰马翻,在幸老爷史无前例的暴怒下,人人自危。
那些被严刑拷打的下人终究还是松了口,被寻上了门的姨娘却嘤嘤啜泣着带领一众家仆,在幸老爷的半信半疑下,砸开了幸矣的柜子。
随着锁扣落地,里头正有序罗列着幸矣分藏的小金库们,以及一张详细的大京地图。
尤其是被艳红圈画出的京都城,上头甚至详细标注了许多大家看不懂的字符在侧。
而作为当事人的幸矣,全然不知。
她在经历了几日蓄意的折磨后,就这么被遗忘在了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任其自生自灭。
比起那些皮肉之痛,抽疼的心口连同冰火两重天的寒热,正消磨着幸矣所剩无几的意识。
不久前,还期望着一死了之的懦弱,在这段生不如死的日子里,突然就被折磨得变了形。
幸矣后悔了,无比后悔。
那些看似近在咫尺,却始终不曾触及的真相;那一个个带着目的,向她拢来的迷雾;那一次次的似曾相识与阴差阳错——
还有,她尚未来得及向他说出口的——
真心话。
“勇敢……”
意识彻底消无前,干裂的唇再次绷裂,干涸的暗红被鲜艳的腥锈冲刷覆没。
飞雪的冬季蓦然响起阵阵蝉鸣,绿树成荫,繁茂的枝叶青翠欲滴,随着滚烫的呼吸,翻滚起阵阵涟漪。
枝影斑驳,两道小小身影手拉着手,在这只余虫鸣伴奏的午后,穿梭在绿茵间。
身影在画面内化作两颗小黑点,那头也不回的架势,似是要融进遥远的地平线。
身处思南市郊区的孤儿院每年都会翻建一次,儿时的两道小小身影总会手拉着手,躲在角落,看着施工时的尘土飞扬,再到最后的高耸入云,好似冰冷墙面也会应季而涨。
后来,那无止尽的翻建,终究是影响到了后头居民楼的采光。
破败生锈的大门被两双小手费力拉开,不宽的缝隙内,却足够两个孩童通过。
自打这处连接居民楼的墙面被砸毁,这间院子也被重重的锁链给打上了封条。
手拉着手的两个小小姑娘满头大汗,被烈日暴晒得满脸通红,心情却是透过亮晶晶的眼睛,折射出璀璨的冀望。
脚下是被五颜六色的粉笔反复补涂的“跳房子”,欢快的脚步匆匆踏过时,还不忘蹦蹦跳跳几下,这才又弯起了眉眼,笑着重新牵上彼此的手,向着前方那被砸出缺口的墙面走去。
光秃秃的墙砖被烈日直射得干裂,费力钻过间隙,个子稍高的小小姑娘看着身上这件被洗得发白的嫩绿色小裙子,心疼地站在原地,低着头,裙面沾上尘灰的部分,在手中被捏成皱皱一团——
“真好!”
洗到起球的小红裙也毫不例外,只有雀跃的声音能量满满,
“小矣,你又长高啦!”
可望又不可及的“未来”,不知何时,被两个小小姑娘盖上了邮戳,踏上了一条名为“长大”的道路。
期盼渺茫,终点抽象,却给再次启程的她同她,无尽又遥远的“以后”。
废弃的一栋郊区小建筑正被完美藏匿在一旁密集林立的棵棵树后。
那里临近小河,在夏季的高温下,泛起酸臭;
那里杂草丛生,且被藤蔓蜿蜒包覆。
踏上阶梯,脚下是令人心惊的空洞;
老旧的木板在风雨的侵蚀下,早已腐败不堪,可两个节节而上的小小姑娘,却变作这林间最快乐的仙子,向着秘密基地,一往无前。
二人一前一后,随着小小绿裙一声疑惑的:
“嗯?”
小红裙停下脚步,好奇地踮起脚,探过身张望。
手下楼梯扶手随着河流的腐臭,掉下被风雨浸泡得发深的朽败木屑;
缓缓台步而上,细细辨别手下,终于,寻到了那个二人约定好的图样刻痕。
不知是何年何月被悬挂在门前的风铃,居然仍能在这滔天的热浪中,发出低沉的碎响。
潮湿发霉的屋内完美避光,破败不堪的背景前,翩翩小少年顺声回首,着绿裙的小小姑娘欣喜不已,拉着好友,向里走进两步。
“就是他!”
回身,却见小红裙的脸色,同裙子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惨白一片。
“你怎么啦?”
小小绿裙不明所以,兴高采烈地就想介绍老友同新友认识,
“就是他啊,我上回和你说啦,我……”
“小矣!”
一把抽回不知是被谁的汗水,给泡得滑腻的手,
“你、你在说什么?”
她又是惊,又是惧,更是担忧,
“哪、哪、哪里有人?”
后来,中了暑的小红裙踩空楼梯,滚落在地。
“不行……不能让别人知道……”
她一把拉住面色焦急,想去唤人求救的她,
“小矣,你别管我!”
若是被人知道她俩偷溜来这儿——
一想到将要面对的后果,二人皆忍不住在这酷暑的午后,打了个寒颤。
但,看着好友躺倒在地的痛苦模样,她一咬牙,还未起身,又被地面的她给死死拽住。
最后的二人,虽勉强着,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孤儿院内;
可,裙子上的痕迹,终究是泄了密。
她可以用中暑倒地这么浑然天成的借口来搪塞过去,那么——
她呢?
小少年站在阶梯上,看着下方哆哆嗦嗦的身影,期待地向后张望了一番,在确定只她一人来时,失望地撇了撇嘴。
小红裙忍着心中惧意,努力回想着那天看到场景,模仿着她那日的动作。
最终,直直穿过身姿挺拔的那道轮廓,来到那日门前。
“你、你、你……”
衣裙被打湿,冷汗交替着暑热,连着声音,都止不住在发颤,
“你在吗?能不能……能不能……”
“拜托你了,能不能,救救小矣?”
是啊,那是一同在孤儿院内长大的挚友,那更是在无数次挺身而出,一人担下了所有的勇敢姑娘。
几近密闭的四四方方,只余一块巴掌大小的地方,留了个通气的小口子。
昏暗的角落内,浅嫩的绿裙早已不见那日盎然的生机;
此刻,染上了混沌的黑,将心里的光,一点一点地掐灭。
她抱膝坐在角落,埋下头,死死咬着下唇,连着哭,都不允许自己出声。
有人背着光,穿过层层阻碍,翻过千难万难,带着遥远的曾经,来到她的面前。
“砰——”的一声,屋门被踹开,震起一地尘埃。
来人背着光,在被尘土掩埋的记忆深处,越过浑浊的从前以后,来到她的面前。
“幸矣!幸矣!”
尤羡慈利落将束缚斩断,抱着怀中气若游丝的姑娘,大步向外走去。
边走,还少见失态地大声吩咐道:
“常青!常山!去!去找大夫!”
火急火燎赶来的幸老爷见状,意外地抬了抬眉,挥手止住了身后的大批家仆。
“将最好的都给我请来!把……也给我叫来!”
就听尤羡慈声音愈行愈远,
“什么?混账!那就给我绑来!”
“呵——倒是个情种。”
幸家老爷唤来家丁,吩咐道:
“去尤家老宅通个信,就说——”
夜已深,闹剧歇。
经过这一遭,幸府内是人心惶惶的死寂;
可,一墙之隔的院内,却是灯火通明整夜。
“可以了,可以了。”
丁香无奈地翻了个白眼,看着瓷器碎片铺满地,接过下人递来的甜粥喝了一口,惊喜地“嗯——”了一声,语气也高上了几个调去,
“你就放心吧,有我在,阎王爷来了也带不走她。”
只一夜,尤羡慈却好似经历了千百年的折磨。
眼窝深凹,眼圈黑青一片,胡茬密密冒出,嗓音沙哑粗砺,
“多谢。”
“哟——真客气啊——”
又塞进两口甜粥,见尤羡慈这副要死要活的模样,丁香收了阴阳怪气,但安慰人,又实在不是她的强项,只好生硬地将话题掰转,
“这……粥,不错啊,不错。”
尤羡慈躬着身,手肘撑在腿上,手掌托着自己额心,闻言,一掀眼皮,
“是她最爱喝的。”
丁香一噎,总觉得若是再待下去,指不定得踩什么雷,捧着碗,起身离去。
屋内只余心跳,撞出回响。
尤羡慈挪至里间,站定在前,看着榻间满面是伤的幸矣,只觉那一道道血痕,那一次次几近于无的呼吸,点上了刀锋,攥紧了心脏。
猝不及防的,是余光内,划过窗边的魅影。
尤羡慈面色突变,提功追去;
果不其然,院内一角,正有黑影,静候他多时。
“人——我也让你救了。”
眼盲老僧顺声回首,
“尤少东家,该你兑现承诺了。”
尤羡慈未应,只死死盯着眼盲老僧身后那一角;
通明的院内,刺骨的冬风,银白的雪地间,此刻,却只有尤羡慈他自己一人的影子投落。
眼盲老僧全不在意,勾着唇,又无半分笑意,
“何不让幸矣,带着她的‘遗物’,同你一起入梦呢?”
“你什么意思?”
“尤羡慈。”
眼盲老僧似是失了耐心,声音迎上寒风,磨利了刀刃,
“你以为,瞒着就能万事太平了?还是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就能扭转乾坤?”
说着,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冷笑一声,
“时间一久,谁能保证——她不会将你,也一同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