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十章 =
乌压压的人群,集中的视线,投来沉沉压迫。
眼见情形不对,幸矣心下慌张,恨不能立刻走人;
毕竟,今日的她是趁着幸府正乱,偷溜出来的。
幸家老爷生死未卜,幸家大小姐居然还有闲情逸致逛庙会;
这若是被人给认出,怕是得出大乱子。
风雪迎面打来,幸矣本就孱弱的身子实在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眼眶泛红,仅露出的一双眼,好似融进了冰雪,化作清冽的泉,撞上心门,叮铃作响。
尤羡慈下意识向幸矣踏去一步,身旁传来丁香的一声轻咳,令悦耳的回响骤停。
“常山……我、我……”
幸矣快被这样莫名的场面给折磨疯。
冷风直往骨里钻,脸色被冲刷得一片青白,胸口忽然泛起不规律的抽疼,幸矣脚下一软,踉跄着向后跌去两步。
“我心疼……快带我回去。”
身侧常山面色突变,顾不得其他,连忙应声,搀扶着人离开。
看着姿态熟稔,并肩离去的二人,尤羡慈捏紧了拳头,只觉眼前画面,是越看越亲密,越看,越刺眼。
天色摇摇欲坠,雪色漫漫。
正向里走去两步的丁香脚下一顿,稍稍侧首,就见尤羡慈似是被冰封在了原地,久久不动。
纷纷扬扬的雪花洒落,沿街望去,只余零散准备收摊的摊贩,填补着画面。
回过身,丁香满眼兴味地看着早已不见踪影的街尾,
“可曾听闻什么异响?”
见尤羡慈没好气地横来一眼,丁香娇笑,
“哟,这‘火’烧得——”
边说,边神态夸张地打量起骤冷的四周,
“是谁的嫉,又是谁的妒——‘烧’成这样啊?”
尤羡慈没好气地斜了一眼浮夸的丁香,
“那叫‘怒火中烧’。”
丁香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确实,‘妒’火中烧。”
眨眼间,堆叠起的雪地中,只余脚印一双,很快,就又被新落下的覆盖,抹除了无痕。
* * *
不算长的路,对幸矣来说,却是备受煎熬。
眼见跨过门槛,翻过围墙,便可倒进柔软的床榻;
被常山搀扶着的幸矣抬眼,却只见面色同天气一样阴沉的尤羡慈,正立在墙角。
见状,尤羡慈大步向二人走来,尚未反应过来的常山被一把推开,力道大得脚下直打滑,险些跌倒。
而失了借力的幸矣,险些就这么跌坐雪地。
尤羡慈第一时间将人揽抱进怀,常山不明所以,还直着一根筋,想上前搭把手。
大氅一抬,幸矣被完全包覆在怀,察觉怀中挣扎,尤羡慈收紧手臂,不容其他,只彻底将常山视线隔绝,顺带不忘投去警告一眼。
“你退下罢。”
若说这天变得快,也就算了,常山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公子的脸色变得比这天色还快。
“公子,你这样幸姑娘她喘不过气儿来,先前回程的时候,幸姑娘她就……”
“闭嘴!”
现下这情形,只怕是常山多喘一口气,那都是错的。
“退下!”
不等常山彻底退下,尤羡慈手腕处传来剧痛,力道一松,幸矣顺势跌坐在地。
正缓缓关闭的院门一顿,最终,还是将这方天地,留给了她同他。
幸矣一手捂着胸,一手颤个不停,勉强撑地,正大口大口地汲取着新鲜空气;
尤羡慈抬手垂眸,就见手腕处,正清晰显露着一个带着血痕的牙印,此刻正连同冒出的血珠,泛起丝丝密密的疼。
无暇顾及自己的伤势,先前以为幸矣装病的尤羡慈眼见病色做不得假,一时也慌了神,只连忙上前将人扶起。
幸矣起身倒是没挣扎,只站定后,在尤羡慈准备开口说话之际,又将人给一把推开。
“你……我给你请大夫去!”
眼见幸矣不管不顾,只一股脑地向墙边走去,尤羡慈同她之间,反复上演着她走他拦,
“你这身子,翻墙也不怕摔了?”
“关你何事?”
见尤羡慈直接拦在面前,幸矣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不适,
“尤少东家若真为了我好,现在就应该放我归去。”
“幸矣,你病了……”
顺风顺水了这么些年,尤羡慈何曾这般无措过,
“你别闹脾气了……”
“闹脾气?”
幸矣被气笑,破罐子破摔,
“你就当我闹脾气吧,那又同你何干?”
“同我何干?同我何干?”
这话一出,问得尤羡慈哑口无言,只觉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
“你、你……”
现如今的尤羡慈似乎只要对上幸矣,什么伶牙俐齿,什么牙尖嘴利,那全是过去式。
“尤少东家——”
先前被尤羡慈抱揽在怀时,铺天盖地的脂粉香险些呛得幸矣一口气没提上来。
现如今,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幸矣看着越靠越近的尤羡慈,闻着冬日寒风也散不去的特制香味,下意识皱着眉心,向后拉开二人距离。
正脱下了大氅,想替幸矣披上的尤羡慈,却是被幸矣这下意识的举动给刺痛了眼。
见她满是抗拒,奋力挣扎,深色大氅染化雪面,双臂一伸,尤羡慈索性将人给圈进怀中。
尤羡慈大氅下穿得单薄,幸矣认定他是来不及穿全冬衣,匆匆外出的原因导致,愈发反胃,朝着他脖颈处,就狠狠落下一口。
尤羡慈只“嘶——”一声,却是越发收紧了手臂,大有勒死幸矣,同归于尽之意。
也不知是僵持了多久,脖颈似是没了痛觉,温温热热滴落,尤羡慈后知后觉,这才迟疑着松开了手臂。
幸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抹泪,还不忘挺直着倔强的背脊,向墙边走去。
尤羡慈疼到失声,藏蓝的衣襟被染红,惨白的脸色也不知是被这数九寒天给冻得,还是身上的伤闹得,只这么站在原地,背脊也不似意气风发的平日里那般挺拔。
待到幸矣费力尝试攀梯,尤羡慈这才如梦初醒,急忙上前阻拦;
过程中,雪地落下梅红点点,绽放在这冬日的傍晚。
“尤羡慈。”
幸矣闭了闭眼,任由他冰凉的手,圈覆上她的腕。
冰天雪地间,只有耳边掠过的冬风,正发来嘲笑,
“你我二人,只是合伙生意……”
扯了扯嘴角,溜进满嘴冰冷的苦涩,
“还请尤少东家……莫要再这般……拉拉扯扯。”
几番张嘴,都未能成功发声,最后,只余喃喃,
“合伙生意?拉拉扯扯?”
是啊,向来顺风顺水的尤少东家,从来就只有别人追着他跑,哄着他、捧着他,何曾有过现如今这自尊被碾落成泥的模样。
血痕被冻结,衣襟也变得硬邦邦一块,直杵喉咙。
那些说不出、咽不下的话,突然,就变了味。
许是心底那些隐秘的自尊心作祟,尤羡慈说出口的话,连他自己都不认得。
“你、幸矣你真是……油盐不进。”
他说,
“我给你台阶,你都不下……”
看着面色并不比自己好多少的尤羡慈,看着他狼狈的伤,看着他宁折不屈的自尊,愧疚同怜惜蓦地涌上。
“谢谢你啊。”
一狠心,一闭眼,幸矣抬步上梯,
“风流倜傥的万人迷,咱们尤少东家还能专门给我这么个病秧子‘台阶’下,可真是我的荣幸。”
顺着台阶,节节向上的幸矣,再没受到任何阻拦;
而尤羡慈,就这么目送她离去,顶着满身飞雪,心如刀割地在这天寒地冻的院子里,似是打算站到永远。
跌落进香软的床榻,脑袋沾上枕头的那一瞬,幸矣想,如果就这么睡死了过去,是不是一切就能结束。
短暂的念头一闪而过,而后,便是抑制不住地疯涨。
那该有多好——
只可惜,她睡前隐约闻到的那股熟悉的异香,注定不可能令这个故事,就此画上句号。
一桶冰刺骨的水,顶头浇下。
陌生的空间内,幸矣正被五花大绑在木架,心口的抽疼将每每要晕厥过去的她,都适时拉回。
睡前熟悉的异香揭晓了谜底,满脸怨毒的姨娘借着长长的指甲,抓上了幸矣的脸;
几乎是瞬间,血痕布满面。
尤羡慈总能无孔不入地钻入脑海,惹得幸矣连连苦笑。
殊不知,这笑,在姨娘眼中,又是另一番意思。
许是生怕此刻不说,就再无机会,
“尤羡慈给我台阶……我确实该下……”
“他也就嘴上厉害……连我一根头发丝,都没舍得扯过……”
“纸老虎……纸老虎……”
奈何声音太轻,饶是姨娘贴近了,仔细分辨,仍只听了个——
“尤羡慈”。
“什么意思?吓唬我?”
说着,抬起手来,朝幸矣落去掌心发麻的一巴掌,
“先前就该将你斩草除根的!倒是白白让你勾上了尤家的那个小子。”
打完,还不解气,又一把掐上幸矣的脸,
“就是你这个狐|媚|子!害得我远房外甥女都被搭了进去!”
耳内被抽得嗡嗡作响,幸矣知道,先前算计她的婢女与幕后黑手,不可能只那么一回;
现下,总算是来了。
染着艳红蔻丹的指甲更是此刻最扭曲的快意;
“也没瞧见哪里特别的。”
姨娘左看右看,讥笑一声,
“许是真同那个短命鬼像,不知羞的老东西才用这种方式,将你留在身边!”
看着从始至终都默默承受的幸矣,这个曾受宠过一阶段的姨娘,终究是爆发了歇斯底里。
手掐上纤细的脖颈,伴随着幸矣痛苦的神情,姨娘的脸上,是愈发扭曲的痛快。
“我就是现在掐死你,他们也不会知道。”
“我到底哪里比不过她?到底哪里比不过那个短命鬼!”
“为什么?为什么……他宁可将相像的你以女儿的名义留在身边,也不愿意多看看我?”
手又突然松开,幸矣猝不及防,被呛得连连咳嗽了起来。
其实,幸矣曾试想过千万种可能,却唯独没想过,“幸矣”,不是幸老爷的女儿。
但,知晓了真相的此刻,却只余麻木。
幸矣抬眼,轻笑,
“真可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