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十二章 =
夜晚是风雪的啼哭;
北风吹,只有挖苦自耳边贴拂而过。
尤羡慈听闻,面色顿变,眨眼间,就见人已逼近角落。
眼盲老僧气定神闲,哪怕被面前的毛头小子双手提起衣襟,仍勾着那毫无笑意的唇角,刺得尤羡慈双目通红。
焦点空无的双眸精准同面前只影单形的尤羡慈四目相对,苍茫的雪景中,无边的画面内,好似一人正同幻觉,在凭空作着斗争。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妖异。
尤羡慈愤怒到了极点,亦隐忍到了极点。
捏攥着衣襟的手背青筋暴起,过度难控的力道令他整个人都开始小幅度地轻颤了起来。
“尤少东家——果然深藏不露。”
又是那样轻蔑的睥睨,自二人第一回相见起,尤羡慈就常常能在这眼盲老僧的脸上,看到这般,或是更甚的神情。
“故弄玄虚。”
咬着后槽牙,尤羡慈手一提,人将将提离地面,
“你到底……”
话没说完,尤羡慈的手上一空。
前一瞬还在眼前被提着衣襟的人,就这么凭空消失。
连日落下的绵软厚厚一叠,脚下细微的挪动都被这阒寂的雪,一并成倍放大。
同这夜一样冷的一声哼笑,自背后传来。
尤羡慈身形一顿,猛地回身,却见眼盲老僧正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捻动佛珠,衣衫齐整,游刃有余。
这天地间,似是只有尤羡慈,经历了先前的那一幕。
“可惜了——”
眼盲老僧侧首,对上正浸出柔光的屋内,
“年纪轻,有力气,那也得使在该使的地方才是啊。”
转头,看向同雪地一般面色的尤羡慈,
“你说是不是?尤少东家。”
柔和的橘黄色暖光,漫出门窗,散至廊下屋檐,它们融进雪里,带着一腔孤勇,向他涌来。
尤羡慈收回视线,闭了闭眼,却仍抵挡不住那份竭尽全力,仍无计可施的无力。
雾白的气自嘴边溢出,尤羡慈问:
“你到底想要什么?”
眼盲老僧却只重复道:
“带着她的物件,同她一道入梦。”
闻言,尤羡慈睁眼,皱眉与之对视,久久不曾言语。
耐心告罄,眼盲老僧见状,沉下了脸,
“怎么?尤少东家跟我在这儿兜着圈,弯弯绕绕大半天,莫不是想毁约?”
捻动的佛珠骤停,
“我能让你救下幸矣,自然也能让你‘救不下’。”
“你可别和那两个优柔寡断的老废物似的——”
一眨眼,只余一声冷哼,以及那尚未来得及消散的后半句话,
“敬酒不吃,专吃罚酒。”
一个人,一道影,就这么站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积雪累覆肩头,压垮枝条,掉落进雪海,带着点点白梅,一同被吞没。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喧闹渐渐从远处响起,那几近于无的一声:
“成交。”
终是被敲定在案。
* * *
声势浩荡的雪,填满了这江南的一整个冬。
皑皑白雪于近段时日的明媚下,渐渐化落一角。
只不过,再美的景色,再罕见的千年难得,终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幸矣就这么在尤羡慈的宅子;尤羡慈的院内;尤羡慈的屋中;尤羡慈的床榻间,过了后半段的冬。
这几日,正逢化雪,耀眼的阳光也不似只作为点缀装饰的先前。
金灿灿的午后,依稀能感受到些许霜雪化满地的融融;
视线所及之处,无一不是残破的雪同被淹深的地。
一墙之隔的下人们感慨着这样的雪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幸矣坐在院内石桌旁,仰着头,望向天边,直愣愣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被派来贴身伺候的小丫鬟眼见请不动人回屋,连今日份该喝的药,也仍堆积在旁,一时间急得直跺脚。
转身,就见大包小包提满手的常山大步而来,心下不免松了口气。
果不其然,幸矣很快便被面前摊放开的一个个油纸包,给吸引走了注意力。
“幸姑娘,这是思南巷那间蜜饯铺的,这是城东那间老字号酒楼的,这是……”
报菜名似的一一介绍完,常山嘿嘿一笑,
“这全是我家公子吩咐的。”
说完,院内二人不约而同,带着心照不宣又暧昧的眼神,对视一眼,再落向幸矣。
正捻起一块枣泥松子饼向嘴边递去的动作一顿,一时走神的幸矣,自是没能发现,小丫鬟与常山看她时的古怪。
“尤——你家公子人呢?”
芝麻同枣泥的清香丝丝缕缕钻入鼻间,可此刻幸矣的注意力,却全放在角落的桂花糕上。
她记得,尤羡慈,极爱吃这个。
上回,他将她的一整盘,全扫荡下肚。
小丫鬟见状,连忙将煨在小火炉上的苦汤药端出。
“姑娘,这婚事将近,您可得乖乖吃药,才能好好成亲呀。”
常山忙不迭点头附和,
“我听说,好看的同好看的成亲,生出来的奶娃娃也好看,您同我家公子定能……”
嘴中的桂花糕来不及被咽下,幸矣又呛又噎,难受得直捶胸。
待到好不容易借着茶水,顺下气,幸矣这才发现,近日频频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二人,确实是不对劲。
就说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分开,幸矣每一个字都认得,但,合在一起——
“成亲?”
“是啊,成亲。”
常山与小丫鬟对视一眼,满脸的“不然呢”,异口同声回答道。
滴滴答答的化雪自屋顶淌下,被仔细清扫过的院内,只余角落还残留着些许来不及消融的白色碎片。
只听屋内椅子发出一声响,帐幔掀动,露出一双惊疑未定的眼。
尤羡慈又开始扇起那反季的扇子,而那被压瘸了一条腿,要倒不倒的椅子,一时也无人在意。
扇着扇,侧着脸,一手手肘随意撑在身后桌沿,薄红自颈间悄悄攀爬至耳后,染上耳垂,
“听说——”
轻咳一声,尤羡慈别别扭扭,
“你着急见我?”
幸矣双手一挥,帐幔被掀开,在仍烧地龙的屋内,薄透的寝衣露出脖间细细红绳。
尤羡慈飘忽不定的视线只刮过一眼,便再也挪不开。
眼睁睁看着幸矣缓步而来,看着她迎着光,看着她站定至半臂前。
她向他俯身探来,手中被轻松抽走的折扇转而点上他的喉间。
折扇自喉结处向上点挪,轻轻痒痒地爬覆至心脏;
尤羡慈只觉那正突突跳的胸口,被狡黠的猫儿,隔空抓挠了一下。
“成亲?”
身后乌发滑落至身前,扫拂过他的手背,半明半昧间,她的一双眼睛,亮如星辰。
“是,成亲。”
被木讷讷着老实回答,还不忘点头肯定的尤羡慈,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幸矣一时错愕,不知该作何反应,就这么愣在原地。
尤羡慈借机看了幸矣半晌,忽而握上正抵着自己的折扇,一拽,一拉,幸矣毫无防备,向面前的尤羡慈直直贴去。
慌乱间,幸矣双手撑向尤羡慈身后桌沿,抬头,二人几近于面贴面。
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气息点过幸矣鼻尖;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尤羡慈式捉弄,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忽而泛起涟漪,拍打在岸,流水淙淙。
回过神来的幸矣连忙想要起身,腰间却突然一沉。
待狼狈扑了尤羡慈满怀,不等幸矣开口,就听尤羡慈“恶人先告状”:
“哟,不着急啊尤少夫人,这满城可都知道尤幸俩家要结亲了,你这面如冠玉的新郎官儿——逃不了。”
“满城?”
幸矣不敢置信,给了尤羡慈胸口一手肘就想脱身。
尤羡慈闷哼一声,明明吃痛,却仍收紧着手臂,将人箍抱在怀。
幸矣动弹不得,侧贴在尤羡慈胸前,憋得满脸通红,又听他委屈巴巴开口道:
“哪有姑娘家连门都没过,就想谋杀亲夫的——”
说着,蹭了蹭幸矣的发顶,
“你莫怕,万事有我。”
莫怕?
幸矣心道,就是这莫名其妙的走向最吓人,怎么可能不怕。
越想越气,越想越无语,幸矣一扭头,嘴一张,正好和她那日留在尤羡慈脖颈处的“记号”,来了个近距离的面贴面——
“我知道了,你定是生气了。”
尤羡慈全然不觉,只继续开口道:
“是我不好,眼看婚事将近,许多事都需得我亲自去盯看,并非有意冷落你。”
蜜罐被踢翻,稠稠厚厚将幸矣裹挟得不得动弹。
“虽白日里不能同你见面,但……”
话没说完,胸前又吃一手肘的尤羡慈总算松力,捂着胸口处,躬起了背。
幸矣连忙起身,拉开距离,
“你在说什么胡话?”
尤羡慈抬头,眼尾下垂,毫不怀疑,若是他能有尾巴,此刻定是同样耷拉着。
见他这副无声控诉的模样,幸矣的嘴张开,又闭上,只觉定是自己的病还没好,这才生出了幻觉。
“疯了,疯了。”
边碎碎念,边向床榻走去,
“确实该好好喝药的。”
幸矣并不知,那时失踪的她,是在尤羡慈怎样的动静下,才被找到。
醒来后的她,见得最多的,也就是常山和尤羡慈派来照顾起居的小丫鬟。
无人提及,那幸矣也就不问;没人出现,那幸矣也乐得清静;
只是,怎么也没想到,打破这岁月静好的,居然是她同尤羡慈的婚事。
思绪天马行空,幸矣难以置信,
“荒谬,荒谬——我俩又不是宁心和——”
脚下一顿,身形一僵。
尤羡慈捂着胸口的手倏地攥紧,幸矣回身,迎光眯起了眼,落向被窗外光亮笼成一团黑影的他——
门板被扣响,场面被定格,静了不知多久,才听常山为难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公子……老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