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十八章 =
“‘多来找袅袅玩儿’?”
宋丹棘一声轻笑,僵直的四肢被切断了感知,只留满心慌张,
“曾姑娘这是在——威胁我?”
没料到会是这般走向,曾夕岚瞪圆了一双眼,双手圈搭在宋丹棘肩上,愣愣望向他,不知所措。
心底的狂风巨浪被强装镇定粉饰得毫无痕迹。
宋丹棘将肩膀上双手挪下,不等他继续动作,曾夕岚便再次凑身上前,如八爪鱼般,重新圈抱上他。
见状,宋丹棘无奈叹气,
“曾姑娘——”
换来的却是曾夕岚越收越紧的拥抱。
“哥哥,你为什么突然同袅袅这么生分?”
声音闷闷,从宋丹棘耳旁传来,
“都是袅袅抱哥哥——哥哥怎么从来都不回抱袅袅?”
“曾——袅袅——”
宋丹棘想要将人给推开,刚一触及,怀中的温香软玉便令人愈发手足无措起来。
“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发尾拂扫过手背,带着熟悉而浅淡的幽香,于胸口刺下绵密的不忍,
“万不可再像小时候那般——”
“‘那般’?”
曾夕岚忽然来了脾气,松开了手,直起身,向后退开,
“哪般?”
宋丹棘看着面前这双清湛纯粹的眸子,满腹话语全被堵在了嘴边,一时连着半个音节都再难发出。
要他怎么同她开口、向她解释,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可随意对旁人做出这般亲密的举动;
尤其是,他这样的外男——
忽有惆怅涌上。
宋丹棘静默无言,就这么同这双一眼见底的澄澈对视了许久。
细细算来,这般复杂的心境,竟也不知不觉缠绕了宋丹棘十多个年头。
这些年来,除了复仇,旁的,竟皆是——
曾夕岚。
那夜月如霜,落满城;
冬日湖面,凌凌波光。
细碎的雪带落纯净的凉,落入湖中,点入眼底,泛起涟漪。
这夜,如镜般的湖面终究被片片晶莹敲出波动,那看似平整的表象,也终究被扯开假面,露出这些年来,于二人每一次交集时,所攒起的堆叠。
至此,宋丹棘似是给自己找到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一个可以骗着心底那些说不清,道不明,堂而皇之舍了边边角角,向着曾夕岚靠近的借口。
白日里,他仍是林府大小姐的贴身护卫;
一个低眉顺目,忠心耿耿,毫不起眼的护卫。
而到了夜间,这清寂满院中,宋丹棘望向的那一角朦胧,总会牵起唇边不自觉的笑。
宋丹棘不知,早在多年前的那一夜,那次生死一线时,那个踩着假山碎石,翻过窗沿的小小姑娘,就已经牵着手中细长的丝线,在被他掳走前,在她从里间侧歪着探出身来望向他的那一瞬——
只那一眼,便是圈圈股股缠绕,打了多少个死结,是再数不清、算不明。
宋丹棘翻身入屋,从怀中取出油纸包,原先妥帖垂落的帷帐被拨开一角。
转头,就见曾夕岚自后方露出半张惊喜的脸,梨涡浅浅,甜过弯月里的蜜,直叫心口发颤。
宋丹棘别开眼,别别扭扭着侧转过身,看向地面角落花灯。
曾夕岚兴冲冲凑至桌前,解开系绳,摊开油纸包,亮晶晶的眼内,是期待了一整日的得偿所愿。
这段时日内,只要得空,宋丹棘便会出现,基本算得上是日日不落;
偶尔被旁的事情绊住了脚,那也至多一日,便会带着“赔罪礼”,来见绷不住几句话,就又重新眉开眼笑的曾夕岚。
不知是从哪一日起。
许是那天,在外出任务的宋丹棘回程时,路过一家正奋力吆喝的摊贩前,
“诶——诶——小相公,给自家娘子带些零嘴回去啊!”
匆匆脚步猛然一顿,摊主见状,更加卖力地介绍起自家东西。
“咱家的点心,那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看又好吃。”
各类糕点被模具印出精巧的模样,摊主连忙掰开一个,递送至宋丹棘面前,
“小相公可以尝尝。”
那时的宋丹棘只觉糊了满嘴化不开的甜腻。
而当草草洗去满身血污,提着沉沉一包东西翻身进屋,转头,对上曾夕岚那好奇的目光时,宋丹棘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干嘛。
明明那般不合胃口,却因着心里头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丁点儿猜测,就将点心买下;
只因宋丹棘觉着,曾夕岚——会喜欢。
毕竟,他也曾在深夜,隔着不真切的窗影,陪着曾夕岚一同听着年长的老嬷嬷止不住向外倒出的碎碎念:
“可不能再吃这么多甜食了姑娘。”
“哎哟我的姑娘诶,若是被王爷知道您又偷藏了这么一大堆……”
至此,一发不可收拾。
或是出任务,或是得空时;
路过大街小巷,走过铺子摊位,宋丹棘下意识会将其划分——
“买下试试,或许袅袅会喜欢。”
以及——
“袅袅见了,定很开心。”
乃至于以往最不情愿、也是最不耐烦的陪同林蕉月外出,宋丹棘都开始觉着这差事,变得没那么难熬了。
那些曾经牵不起他一丝波澜,引不走他一分兴趣的物件场合,统统因着宋丹棘见到了与曾夕岚年岁相仿的姑娘家兴致盎然的模样,而飘远了神思,想到了她。
思及此,宋丹棘轻咳一声。
今日因着林蕉月而来迟,一路上顾不得其他,只仓促赶路——
隐在暗中的大半边身子僵硬了一瞬,略显不自然。
他稍稍调整了下方向,一手看似负在身后,实则悄悄摸了摸另一手袖口处的暗袋,确认物件仍在,宋丹棘不禁松出一口气来。
比起先前的病恹恹,如霜打了的茄子般,曾夕岚在这段时日内,是肉眼可见地丰腴了起来。
宋丹棘看着眼前的小珍珠重回莹润、熠熠生辉;看着她脸上的病气尽除;看着她那浅浅的梨涡日日入梦;看着她越发明媚的笑容;听着那一句句“哥哥”——
又何止是宋丹棘一人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今夕何夕。
只要睡醒,睁开眼的曾夕岚就在盼日落,等夜幕;
只有这一刻,她才是欢欣的,才是满足的。
她喜欢这个哥哥,这个近乎每夜,都能来陪她的宋丹棘。
他好似还会变戏法,总能将一个个曾夕岚不曾见过、不曾尝过的物件,裹满了心意,再赠与她。
过去的每一日、每一夜,都比不得现如今;
那些无对错、不明确的过往,皆被蒙尘,在同当下的对比中,变得黯淡无光。
这一切的一切,都令曾夕岚好欢喜;
她从不曾这么欢喜过。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
宋丹棘。
顺着心底的纠结,坐至桌边的宋丹棘眉心也开始不自觉地打结。
他借着幽暗的光,不着痕迹地向曾夕岚落去一眼;
视线可及之处,吃穿用度皆为上品——
宋丹棘也不知自己为何会买下这块“烫手山芋”,既然送不出去,那回头便找个地方丢了罢。
略带凉意的指腹抚过眉心;
见宋丹棘抬头望来,曾夕岚笑着收回了手。
不小心敲上桌沿,曾夕岚吃痛“嘶”了声,复而将手举至宋丹棘面前,
“哥哥,痛痛,呼呼。”
她委屈地瘪了瘪嘴,声音里还带着不易察觉的颤,
“爹爹好忙,好多天都见不上一面,姨娘今日又来看袅袅啦……袅袅害怕,每次、每次都好痛。”
曾夕岚越说越委屈,眼中起雾。
宋丹棘刚被解开的眉心又重新结上。
“痛?”
星点来不及捕捉的别样被略过,宋丹棘握上曾夕岚的手,细细确认。
“姨娘虽、虽每次都会给袅袅带好吃的,但、但……”
曾夕岚惶惶不安,结结巴巴了好半天,才继续后话,
“上上回喝了姨娘的燕窝粥,后来嗓子好痛,帕子上就有血啦……上回、上回是糖人,到了晚上,胸口好疼,袅袅透不过气……”
而这回——
宋丹棘看着曾夕岚被划出细长血痕的手背,咬紧了后槽牙,恨不能立刻冲去李绿云面前质问。
“姨娘的指甲、指甲……”
宋丹棘克制着力道,也克制着冲动,
“怎的不让下人替你上药?”
曾夕岚听闻,略一犹豫,还是摇了摇头,
“姨娘的丫鬟说,若是让旁人知道了,就会去告诉爹爹……爹爹,便会责罚姨娘……”
深吸一口气,宋丹棘扫了眼屋内,简单地搜寻了一番,便在一旁的柜子中,找到了个备有常用药的药箱。
细长的血痕,像是划在了宋丹棘的心尖,不容忽视的丝丝缕缕找不到源头,疼得太阳穴直跳。
他甚至想冲去曾释青面前,质问他、嘲讽他;
堂堂恭王,竟连着唯一的女儿,都护不周全。
怒火越是压抑,越是成倍反噬,宋丹棘只觉五脏六腑都被丢入,正一同灼烧;
手上却是从未有过的慎重,用上了毕生的轻柔,处理着伤口。
但宋丹棘忘了,这对于一个杀手来说,甚至都算不得“伤”。
他看伤口,聚睛于眼前,那她便看他;
被视若珍宝,被用心护着,被这样对待的她,又怎会不知。
转瞬即逝的点触落至唇角,笼下的半边阴影带落细密的发丝,扑来浅淡的山茶花香。
宋丹棘动作到一半,悬空着手,就这么定在原地。
好半天过去,似是才神魄归位,眼神闪躲,又矛盾地想要确认。
抬头,对上弯弯明月。
此刻,江湖上那被冠以“了无痕”的忘郁,空着脑袋,舍了一身武功,看着面前的姑娘,就这么再次向他探身而来——
能躲开的。
但宋丹棘破天荒地遵从起那被深埋于底、原以为永不能见天日的隐秘本心——
这一次,是面对面地盖上了他的唇。
亦是她的。
“曾夕岚——”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整只手都在剧烈地颤,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当然啦。”
曾夕岚抿了抿双唇,笑得像只尝了味儿的猫儿,
“袅袅亲眼看到的,她们喜欢爹爹,就那么对爹爹的。”
她不理解他此刻的失态,只诉出满腔情意,
“袅袅喜欢哥哥,所以那么对哥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