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生(七)

    = 第五十九章 =

    外头的雪不知何时停下,风里的潮湿似是都被这冷冽冻结。

    顺着屋檐,结挂下参差错落的冰凌;

    冬日的夜,地面的雪,纯净得直将污秽洗涤。

    “喜欢?”

    宋丹棘像是突然丧失了对语言的理解能力,又像是被唇上那似有若无的酥麻划入了大脑,

    “有多喜欢?”

    这话一出,宋丹棘只恨不得当场打个地洞钻进去,却碍于此刻从内到外的不听使唤,只好身形僵硬地站在原地,圈握着曾夕岚的那只手仍剧烈地颤着,眼神闪躲,又时不时向曾夕岚落回一眼。

    曾夕岚看不懂他此刻的反常,只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给困住,很是苦恼地沉吟了一会儿,又突然挂起欢喜,抬手反握上那从先前起,便一直颤个不停的手。

    “有‘多’喜欢?比袅袅从小到大吃过的甜食都要多!”

    花灯光影落入她的眼中,散满星光,盛开花海,

    “袅袅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哥哥!”

    她突然动身,一如那时小小一团,扑入他怀,

    “哥哥,袅袅……袅袅……”

    芳菲扑满怀,曾夕岚却突降音调,语气纠结,眉眼间,喜悦淡去。

    她侧靠在他的胸前,紧贴那杂乱无章的敲击,声声有力撞在她耳膜,顺至她胸前,敲落满地星辰。

    似是怕被推开,曾夕岚紧紧圈抱住他,声音闷闷从怀中传来,

    “袅袅可以将日后的甜食全给哥哥吃!”

    说完,曾夕岚仰起脑袋,像是做了个十分重大,亦很是坚定的抉择,

    “哥哥也喜欢袅袅的,所以日后……还得给袅袅带小惊喜。”

    合着这一来一去,什么也没改变。

    宋丹棘一时忍俊不禁,紧绷整夜的唇线松开,于唇角扬起弧度。

    他下意识抬手,想揉一揉面前姑娘的发顶;

    这个从二人第一回见面时,宋丹棘便想尝试的举动,终究还是在越收越紧的双臂下,作罢。

    曾夕岚只以为宋丹棘要离开,死活不肯松手,使劲儿使得满面通红。

    “袅袅——”

    宋丹棘无奈,垂下眸,同正面色紧张回望着他的曾夕岚对上。

    “喜欢呢……是不同的。”

    他轻而易举便挣脱开,手中带着些不容抗拒的力道,与曾夕岚拉开距离,双手扶住她的肩,躬下身,无比郑重。

    “今日之事,你知我知,万不可让旁人知晓了去……”

    不留一丝缝隙的屋内,奋力加热的地龙,干燥到极致的紧绷,转瞬即逝的星火被强行掐灭。

    “日后,更不能如今日这般,去……对待其他人。”

    此刻,宋丹棘才发现,他已经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坦然了。

    坦然地看着她,坦然地继续走那条不归路,坦然地——

    自欺欺人。

    那些裹了刀片的蜜糖,终究还是会化开,一道道血痕失去了遮掩,用着绷裂的痛楚来宣告存在。

    现下,就连着同面前这双眼睛对视这么一时半刻,都能令他心生退却;

    只坦坦荡荡地看着她说话这么一件小事,都开始变得格外艰难。

    “听到了吗?曾夕岚。”

    难得急躁了一回,宋丹棘手上稍稍使劲儿,在曾夕岚小声呼痛后,又懊悔不已,急忙松力。

    “为什么不行?”

    曾夕岚满面倔强地昂着脑袋,生怕稍一低头,就等同于认下了宋丹棘的话。

    “因为……因为你还不能分辨‘喜欢’……”

    话一出口,苦涩填入喉中,落进心间,迸发出酸,侵蚀着五脏六腑,

    “‘喜欢’呢,其实是分很多……”

    “袅袅喜欢哥哥,心悦哥哥。”

    她打断他的拖泥带水,直截了当,

    “丫鬟嬷嬷们都告诉袅袅啦,这是、这是对心仪之人才会做的……袅袅为什么不行?”

    曾夕岚越说越着急,

    “宋丹棘是曾夕岚的心仪之人。”

    字字清晰,随着林籁泉韵,注入伤口,又接着那化了糖霜的锋利,笔笔刻下。

    此话一出,不光宋丹棘怔楞在原地,曾夕岚也是定了许久。

    温度陡然升高,屋内再不余一丝水汽,二人像是站在了熊熊烈火的门前,稍不留神,便会撞开脚下,溅落星点火油。

    宋丹棘卸了气力,像极了负隅顽抗的败兵终于认清现实,敲断了那根引以为傲的背脊;

    从此刻起,只向她低头,只为她折腰。

    “你又知,何为心仪。”

    他视线落地,混入隐隐约约的暗影,声音低低,语气淡淡。

    “哥哥——其实,你也觉得袅袅是个傻子,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对不对?”

    宋丹棘猛然抬头,嘴巴微张,面前的曾夕岚再无往日那般无忧与天真,只余那些个日日夜夜,那些个数不清的拐角院落,听到的一次次讥讽与奚落。

    他心底发慌,手足无措,忽而,又记起那年那时,那个如丧家之犬,苟延残喘着被捡回长生殿的自己。

    他伸出双臂,将这易碎的梦中珍宝揽入怀中,呼吸发颤。

    “袅袅自然知道何为‘喜欢’,何为‘心仪’。”

    她回抱住他,一如以往的每一次。

    宋丹棘闭起了眼,努力将那些画面驱赶,也竭力想要将过往暂时忘却。

    现下的他,只想在这方小小天地间,短暂地、片刻地、贪心地拥有一下,这份只属于宋丹棘的——

    曾夕岚。

    奈何,那些被年月给淹没了的片段,那些在他手下一次次被斩落的亡魂,终究是不肯放过他。

    这般可以铭记终生的纯粹,最终还是被混合成了襁褓内血肉模糊的那个“她”,给撕扯得稀碎。

    “袅袅,你不懂的……”

    她又怎么会懂。

    他与她之间,隔着的是血海深仇,更是那年跨入了长生殿后,世间再也寻不到的那个——

    “宋丹棘”。

    “哥哥同爹爹是不同的。”

    她却每次都像是能听到他的心声,探到他的心境。

    “那袅袅更喜欢谁?”

    宋丹棘心道,就这么一次,唯那么一刻,容许他可以拢起手臂,遵从自己的内心,将这圣洁的弯弯明月,拥入怀中。

    只那么一瞬,就那么一夜,请容许他,当回那年塞北的——

    宋丹棘。

    曾夕岚好生为难,半晌后,才从宋丹棘越收越紧的怀中挣扎着抬起头,

    “哥哥的‘喜欢’……与爹爹的‘喜欢’,是不同的。”

    细细想了想,还是给出了答案,

    “但袅袅还是更喜欢哥哥些。”

    为出任务,又不愿放下这头,辗转多地,已经接连几日不曾合眼的疲惫在此刻席卷而来。

    “嗯……”

    宋丹棘低低哑哑地应了声,再次收紧手臂,努力将这一瞬清晰刻画,不愿放过丝毫细节,

    “丹棘……也最喜欢袅袅了。”

    “当真?”

    “嗯,当真。”

    “嗯——是这世间,最最最喜欢?”

    “嗯,是这世间,最最最、最最最喜欢。”

    “那哥哥莫怕,以后——万事有袅袅。”

    “袅袅来保护哥哥!”

    * * *

    那一夜,宋丹棘临行前一如往常,只是外头开始泛起鱼肚白的天色不同于往日。

    曾夕岚从未有过这般感受,陌生得令她心慌,又甜得让她愿意舍了糕点,就这么看着他,同他去天涯海角,也心甘情愿。

    “时辰不早了。”

    宋丹棘站在窗前,推开窗户的手又落下,含笑转身看她。

    困得不行的曾夕岚强忍着睡意,被哈欠熏红了的眼眶内泛起水雾,小跑着上前,扑进他怀中。

    只可惜,满心满眼全是宋丹棘的曾夕岚却并未发现,除开先前的那一个拥抱,宋丹棘再未回应过她。

    平安锁挂在颈间,皙白的肤色、横起的锁骨上,是细长的红。

    “这平安锁……”

    宋丹棘垂眸,看了许久,

    “是自幼便带着的吗?”

    见曾夕岚点了点头,宋丹棘又问:

    “是……你爹爹赠的?”

    “是皇后娘娘。”

    提及刘昌荣,曾夕岚的脸上也多出几分亲昵。

    想到那日宫内的情形,宋丹棘脱口而出,

    “皇后那日,同你单独说了什么?”

    曾夕岚怔住片刻,才开口道:

    “皇后娘娘问袅袅开不开心,说若是袅袅受了委屈,可以去寻她做主。”

    那一次宫内除夕宴,曾夕岚曾单独见过刘昌荣这事——

    本不该有第四个人知晓。

    曾夕岚、刘昌荣、曾释青以外的第四人。

    宋丹棘略一点头,便推开了窗;

    但这夜,终究是不同了。

    他再无果断,可谓是一步三回头,只又转过身,忍住心下不舍,抬手胡乱揉了把曾夕岚的发顶,这才一闪身,彻底没了踪影。

    的的确确,是彻底没了踪影;

    因为自那日一别后,宋丹棘再没出现在过曾夕岚的面前。

    前些时日里刚被养起的丰腴,很快就又不见;

    撑在窗沿,望着那日宋丹棘离去的方向,曾夕岚彻夜未眠。

    一只信鸽无声划过灰白将明的天空,身上的毛色同天色几近融为一体。

    片刻后,落在恭王府另一处院内。

    自那一夜后,不光宋丹棘了无音讯,李姨娘李绿云的院子里,也随着那日清晨碎落的茶盏,开始频繁有信鸽出入。

    展开书信的李绿云一张脸上越看越阴沉,丫鬟不动声色避至角落,生怕又是一个“不小心”,碎开一地瓷器划伤了她。

    “好、好、好。”

    果不其然,杯盏落地。

    “我倒要看看,一个后院里的傻子,能有多大的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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