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十一章 =
虞未暄听闻府内情况,匆忙赶回家时,虞宁心正用着晚膳。
一人跨过门槛,一人坐于桌前,许久不曾这般四目相对,呆怔间,尴尬弥散满室。
松花撇了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行礼退下。
虞宁心见面前的木头桩子定在原地久久未动,心下好笑,察觉唇角止不住上扬,连忙低下头去,借专心喝粥来掩饰。
“可是在外头用过晚膳了?”
待到小半碗甜粥下肚,虞宁心整理了下表情,抬起头来。
虞未暄似是没料到她会主动同自己说话,只视线直直,楞楞摇头。
待到二人一如从前,同坐桌边;
虞未暄捏着玉箸,低垂着脑袋,也不进餐。
虞宁心叹出一声,将虞未暄爱吃的几道菜,细心推至他面前;
虞未暄抬起头,看着她欲言又止。
“我都没委屈,你怎的先委屈起来了?”
虞宁心笑着,歪头细细扫过他的轮廓,越看越觉得像只被主人给遗弃了的小狗。
“你不瞒我,不就没这么多事了?”
那婢女能为了几两银钱,就将虞宁心给出卖了个彻底;
自然现下也能因着惜命,甚至都用不着“逼问”,阻碍一被抽走,得了空的嘴巴,便一股脑地将事情全给交代了出来。
而此刻,正被关在柴房内,鬼吼鬼叫着不停求饶。
早已同军内奸细有往来的恭王一家,早在先帝还是太子时,在寺庙那场刺杀后,便借精心布局的再次搭救,给曾家留了后路。
新帝登基后,恭王被风光迎回,买通了江湖道士,一跃与楚家并肩,成为真龙天子的“左膀右臂”,风光无限。
而知晓内情颇多,且几次险些铲除内奸的镇国将军虞家,则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眼中钉,肉中刺,扎得恭王夫妇二人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本就忌惮虞家的皇帝受了蛊惑,在恭王的助力布局下,决心出手。
抱着即使不能斩草除根,能够将虞家大伤元气也好的想法;
这才忍痛割“爱”,派出亲信楚家,只为一击即中。
想要在虞未暄身上找到薄弱的切入点,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楚大人怎么也没想到,这恼人的死局,居然被自家女儿,给一语点破。
虞宁心被盯了许久,楚家姑娘也掩了身份,借着那些临时补学的医术,在虞未暄身边伺机而动。
终于,听闻虞夫人起了个大早,准备了许多虞将军平日里爱吃的餐食,还叫人备了马车。
楚家姑娘知道,机会来了。
以虞宁心来军营的消息将虞未暄引来,再补充了一场半路杀出刺客的混乱;
趁着不可控的局面,刺客溜走,虞未暄也在蓄意而为之的拖累下,身上被刺了一刀。
掐准了时间,楚家姑娘居然以恭王为诱饵,按捺住了虞未暄,也让虞宁心在营帐前,亲眼目睹了那一幕。
而这一切,无非就是仗着足够了解。
不知从何时起,楚家姑娘每夜,都会被补充上一些是她与他,却又不是现在的她与他的片段。
一会儿是在江南,是楚家柔婉至极的表小姐;
一会儿,又是在京都城,是嚣张至极的镇国公夫人——
因为一个梦,而去爱上一个人,就已足够荒谬;
可在塞北初次见到虞未暄时,那仿若陷入疯魔一般的占有欲,将所有理智吞噬干净,只剩一个他。
* * *
一掌拍落桌面,茶具碰撞,发出巨响。
几个副将与虞家夫妇一同围坐桌边,一人听闻事情经过,气红了一张脸,
“来人!将那出卖了虞夫人的婢女给我拔了舌头,丢去那不知羞耻的楚家大小姐院内!”
虞宁心来不及开口,就见那满脸络腮胡的副将徒手捏碎茶杯,鲜血自指缝溢出,
“我看这小的,甚至还不如那老的。”
毫不在意手掌伤口,只继续讥讽出声,
“这一家人,用那蠢笨如猪的脑子将这大京守到现在,也真是难得。”
虞未暄一声冷哼,桌下一手正覆在虞宁心手背,轻轻摩挲安抚,
“又哪是‘他’守的?”
是世世代代为大京忠心耿耿,最后却因军功,被忌惮功高震主,而没有好下场的一个个亡魂所守下的。
那被丢至院内而引发恐慌的婢女,宛如无声的宣战。
因着同楚家撕破了脸,本准备打一场“硬仗”的众人,等来的却是风平浪静。
紧绷了一段时日后,日子尚未来得及回归寻常,军内奸细却开始肆无忌惮,虐杀起了那些无辜的肝胆之心。
虞宁心在这多年之后,再次与虞未暄同进同出;
待到虞未暄惊觉事情远比想象中要危险,虞宁心却是拿出不容商议的坚定态度,站在他身旁。
贺颂时自请这般艰险的任务,是夫妻二人都不曾料到的。
那一夜的幕布萤火虫再次浮现,那一刻的星河,被贺颂时摘落至虞懿行的面前;
虞宁心想,她知道了原因。
那般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最终却被以非人的手段,给折磨得面目全非,丢至军营前。
虞懿行一病不起,虞未暄同虞宁心分身乏术。
深夜的院内围墙处,却有一道黑影毫不费力地避过了看守,来到漆黑一片的门前。
虞未暄下意识出手,招招致命;
黑影狼狈闪躲,也不出声,却无回手的意图。
在虞宁心的喊停下,一身夜行衣的哑婆自暗中走出,摘下面具,看着虞宁心笑得眼角纹路皱起。
那日重伤的哑婆伤口狰狞,现下却是光洁着一张脸,只除了那只向虞宁心递来的手上,仍有着可怖的疤痕凸起。
手掌翻过,摊开掌心,里头正静静躺着一枚白璧无瑕,雕刻着山茶花纹的玉佩。
虞宁心惊喜将玉佩接过,捧在手中细细端详,梦中碎片再次划过,却快到来不及反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人察觉虞宁心这一刻的失神,哑婆只笑着上前,咿咿呀呀着同虞宁心手脚并用着比划;
只不过,最终还是在书房内,借着涂涂画画,才将事情给交代清楚。
“真的!”
虞宁心一把上前,捧握上哑婆沾满了黑墨的手,声音哽咽,喜极而泣,
“颂时他——真的没死?”
哑婆这次的主动现身,可谓是诚意十足;
不光全盘托出了自己的身份,更是将所知道的一切,都告知了虞宁心。
哑婆来自外族,并非大京人,因家中独门的蛊虫培育之技,而被灭门;
在逃亡间,被百晓阁阁主出手救下。
百晓阁之所以被世人所忌惮,正是因着这世间,无一事能躲过它的眼睛;
也因此,许多人恨不能将其连根拔起,除之而后快。
早年间,在山林内,被虞家夫妇给救了的哑婆,正是替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百晓阁出任务。
错综复杂的军营奸细牵扯太多,当年被皇帝给蓄意放入的奸细,早已蚕食进根基,再无法修补。
百晓阁不愿牵扯进这不讨好的局中,却在哑婆的坚持下,救下了那名濒死的少年。
城外尸堆成山,寻了个同贺颂时身形相似的替代品;
而易了容的百晓阁几人,借以蛊虫,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进入了地牢,将人换出。
只可惜,被救出的少年不知遭受了何等折磨,不成人样;
直至如今,哑婆仍不能同虞宁心说出:“肯定能将人给救回”这般话来。
哑婆将所知道的、能说出的,全给虞宁心交代了一遍;
最后,踩着微亮的天色,覆上遮面,无声离去。
蛰伏许久的毒蝎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那是将要来临的狂欢。
皇帝突然发难,不光将被调任来的楚姓几人紧急召回,更是在塞北军饷、粮草、药材等,需要支援之际,久久没有回音。
军营内的各方奸细不约而同,一齐发难。
现如今的塞北,正被推至万丈悬崖边,碎石从脚尖滚落,地面崩塌摇晃;
只一个眨眼间,便可万劫不复。
一群人明知这一战几近于有去无回,但仍决定要背水一战。
坚守的信念不是因那一代比一代昏庸的帝王而生;
而是为了这百姓苍生;为了那些逃不过兔死狗烹之命的马革裹尸;为了这千千万万个日日夜夜,一代又一代的心血,才得以保全的烟火人家。
外头开始流言四起。
百姓们一边恐慌着;一边又极力否认这些世代忠良们生出了二心。
可,在越发离谱的谣言中,动摇倒戈的人开始大片大片聚集在将军府前;
他们叫骂着,痛哭着,嘶喊着——
那些关于塞北将军们迟迟不肯动身出征,正是以塞北百姓的性命作要挟,要军功,有异心的莫须有罪名,终究还是在整装出征中,被悉数灭下。
临行前,虞宁心彻夜未眠。
书房通亮整夜,满桌被捏成团的信纸,最终还是在破晓前,被统统丢入火盆,只留下崭新的两封,贴身放置。
给姐弟二人的信,并无多少不同;
只是虞懿行收到的那封,除了一枚山茶花纹的玉佩,还有就是关于哑婆与百晓阁的一切。
而那个仍生死未卜,命悬一线的少年,在彻夜的纠结下,被放在了虞嘉言的信中。
出征队伍向城外离去时,沿街有人嚣张至极,生怕一行人听不见,提着声音道:
“真傻啊,这不明摆着有去无回吗。”
是啊,真傻啊。
虞宁心心道。
出征是赴死;败仗是赴死;被皇帝处心积虑地扣上通敌叛国又或者生出异心,践踏百姓——
亦是死。
这样一个无解的死局,除了现如今这般心甘情愿地自我献祭,别无他法。
求只求,这般干脆利落地赴死,能换得自家儿女的一线生机。
一如虞懿行手中展开的信件上,那最后一行——
愿我的迟迟,自由无忧,长风破浪。
心甘情愿去赴死,突然变得没有那么可怕;
只愿孩子们在往后的日子里,不会再步上他俩的后尘。
不会再如同一只被细链拴住了的笼中鸟雀,担着莫须有的罪名,为那些肮脏龌龊下的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