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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力(十五)

    = 第五十一章 =

    虞未暄听闻府内情况,匆忙赶回家时,虞宁心正用着晚膳。

    一人跨过门槛,一人坐于桌前,许久不曾这般四目相对,呆怔间,尴尬弥散满室。

    松花撇了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行礼退下。

    虞宁心见面前的木头桩子定在原地久久未动,心下好笑,察觉唇角止不住上扬,连忙低下头去,借专心喝粥来掩饰。

    “可是在外头用过晚膳了?”

    待到小半碗甜粥下肚,虞宁心整理了下表情,抬起头来。

    虞未暄似是没料到她会主动同自己说话,只视线直直,楞楞摇头。

    待到二人一如从前,同坐桌边;

    虞未暄捏着玉箸,低垂着脑袋,也不进餐。

    虞宁心叹出一声,将虞未暄爱吃的几道菜,细心推至他面前;

    虞未暄抬起头,看着她欲言又止。

    “我都没委屈,你怎的先委屈起来了?”

    虞宁心笑着,歪头细细扫过他的轮廓,越看越觉得像只被主人给遗弃了的小狗。

    “你不瞒我,不就没这么多事了?”

    那婢女能为了几两银钱,就将虞宁心给出卖了个彻底;

    自然现下也能因着惜命,甚至都用不着“逼问”,阻碍一被抽走,得了空的嘴巴,便一股脑地将事情全给交代了出来。

    而此刻,正被关在柴房内,鬼吼鬼叫着不停求饶。

    早已同军内奸细有往来的恭王一家,早在先帝还是太子时,在寺庙那场刺杀后,便借精心布局的再次搭救,给曾家留了后路。

    新帝登基后,恭王被风光迎回,买通了江湖道士,一跃与楚家并肩,成为真龙天子的“左膀右臂”,风光无限。

    而知晓内情颇多,且几次险些铲除内奸的镇国将军虞家,则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眼中钉,肉中刺,扎得恭王夫妇二人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本就忌惮虞家的皇帝受了蛊惑,在恭王的助力布局下,决心出手。

    抱着即使不能斩草除根,能够将虞家大伤元气也好的想法;

    这才忍痛割“爱”,派出亲信楚家,只为一击即中。

    想要在虞未暄身上找到薄弱的切入点,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楚大人怎么也没想到,这恼人的死局,居然被自家女儿,给一语点破。

    虞宁心被盯了许久,楚家姑娘也掩了身份,借着那些临时补学的医术,在虞未暄身边伺机而动。

    终于,听闻虞夫人起了个大早,准备了许多虞将军平日里爱吃的餐食,还叫人备了马车。

    楚家姑娘知道,机会来了。

    以虞宁心来军营的消息将虞未暄引来,再补充了一场半路杀出刺客的混乱;

    趁着不可控的局面,刺客溜走,虞未暄也在蓄意而为之的拖累下,身上被刺了一刀。

    掐准了时间,楚家姑娘居然以恭王为诱饵,按捺住了虞未暄,也让虞宁心在营帐前,亲眼目睹了那一幕。

    而这一切,无非就是仗着足够了解。

    不知从何时起,楚家姑娘每夜,都会被补充上一些是她与他,却又不是现在的她与他的片段。

    一会儿是在江南,是楚家柔婉至极的表小姐;

    一会儿,又是在京都城,是嚣张至极的镇国公夫人——

    因为一个梦,而去爱上一个人,就已足够荒谬;

    可在塞北初次见到虞未暄时,那仿若陷入疯魔一般的占有欲,将所有理智吞噬干净,只剩一个他。

    * * *

    一掌拍落桌面,茶具碰撞,发出巨响。

    几个副将与虞家夫妇一同围坐桌边,一人听闻事情经过,气红了一张脸,

    “来人!将那出卖了虞夫人的婢女给我拔了舌头,丢去那不知羞耻的楚家大小姐院内!”

    虞宁心来不及开口,就见那满脸络腮胡的副将徒手捏碎茶杯,鲜血自指缝溢出,

    “我看这小的,甚至还不如那老的。”

    毫不在意手掌伤口,只继续讥讽出声,

    “这一家人,用那蠢笨如猪的脑子将这大京守到现在,也真是难得。”

    虞未暄一声冷哼,桌下一手正覆在虞宁心手背,轻轻摩挲安抚,

    “又哪是‘他’守的?”

    是世世代代为大京忠心耿耿,最后却因军功,被忌惮功高震主,而没有好下场的一个个亡魂所守下的。

    那被丢至院内而引发恐慌的婢女,宛如无声的宣战。

    因着同楚家撕破了脸,本准备打一场“硬仗”的众人,等来的却是风平浪静。

    紧绷了一段时日后,日子尚未来得及回归寻常,军内奸细却开始肆无忌惮,虐杀起了那些无辜的肝胆之心。

    虞宁心在这多年之后,再次与虞未暄同进同出;

    待到虞未暄惊觉事情远比想象中要危险,虞宁心却是拿出不容商议的坚定态度,站在他身旁。

    贺颂时自请这般艰险的任务,是夫妻二人都不曾料到的。

    那一夜的幕布萤火虫再次浮现,那一刻的星河,被贺颂时摘落至虞懿行的面前;

    虞宁心想,她知道了原因。

    那般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最终却被以非人的手段,给折磨得面目全非,丢至军营前。

    虞懿行一病不起,虞未暄同虞宁心分身乏术。

    深夜的院内围墙处,却有一道黑影毫不费力地避过了看守,来到漆黑一片的门前。

    虞未暄下意识出手,招招致命;

    黑影狼狈闪躲,也不出声,却无回手的意图。

    在虞宁心的喊停下,一身夜行衣的哑婆自暗中走出,摘下面具,看着虞宁心笑得眼角纹路皱起。

    那日重伤的哑婆伤口狰狞,现下却是光洁着一张脸,只除了那只向虞宁心递来的手上,仍有着可怖的疤痕凸起。

    手掌翻过,摊开掌心,里头正静静躺着一枚白璧无瑕,雕刻着山茶花纹的玉佩。

    虞宁心惊喜将玉佩接过,捧在手中细细端详,梦中碎片再次划过,却快到来不及反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人察觉虞宁心这一刻的失神,哑婆只笑着上前,咿咿呀呀着同虞宁心手脚并用着比划;

    只不过,最终还是在书房内,借着涂涂画画,才将事情给交代清楚。

    “真的!”

    虞宁心一把上前,捧握上哑婆沾满了黑墨的手,声音哽咽,喜极而泣,

    “颂时他——真的没死?”

    哑婆这次的主动现身,可谓是诚意十足;

    不光全盘托出了自己的身份,更是将所知道的一切,都告知了虞宁心。

    哑婆来自外族,并非大京人,因家中独门的蛊虫培育之技,而被灭门;

    在逃亡间,被百晓阁阁主出手救下。

    百晓阁之所以被世人所忌惮,正是因着这世间,无一事能躲过它的眼睛;

    也因此,许多人恨不能将其连根拔起,除之而后快。

    早年间,在山林内,被虞家夫妇给救了的哑婆,正是替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百晓阁出任务。

    错综复杂的军营奸细牵扯太多,当年被皇帝给蓄意放入的奸细,早已蚕食进根基,再无法修补。

    百晓阁不愿牵扯进这不讨好的局中,却在哑婆的坚持下,救下了那名濒死的少年。

    城外尸堆成山,寻了个同贺颂时身形相似的替代品;

    而易了容的百晓阁几人,借以蛊虫,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进入了地牢,将人换出。

    只可惜,被救出的少年不知遭受了何等折磨,不成人样;

    直至如今,哑婆仍不能同虞宁心说出:“肯定能将人给救回”这般话来。

    哑婆将所知道的、能说出的,全给虞宁心交代了一遍;

    最后,踩着微亮的天色,覆上遮面,无声离去。

    蛰伏许久的毒蝎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那是将要来临的狂欢。

    皇帝突然发难,不光将被调任来的楚姓几人紧急召回,更是在塞北军饷、粮草、药材等,需要支援之际,久久没有回音。

    军营内的各方奸细不约而同,一齐发难。

    现如今的塞北,正被推至万丈悬崖边,碎石从脚尖滚落,地面崩塌摇晃;

    只一个眨眼间,便可万劫不复。

    一群人明知这一战几近于有去无回,但仍决定要背水一战。

    坚守的信念不是因那一代比一代昏庸的帝王而生;

    而是为了这百姓苍生;为了那些逃不过兔死狗烹之命的马革裹尸;为了这千千万万个日日夜夜,一代又一代的心血,才得以保全的烟火人家。

    外头开始流言四起。

    百姓们一边恐慌着;一边又极力否认这些世代忠良们生出了二心。

    可,在越发离谱的谣言中,动摇倒戈的人开始大片大片聚集在将军府前;

    他们叫骂着,痛哭着,嘶喊着——

    那些关于塞北将军们迟迟不肯动身出征,正是以塞北百姓的性命作要挟,要军功,有异心的莫须有罪名,终究还是在整装出征中,被悉数灭下。

    临行前,虞宁心彻夜未眠。

    书房通亮整夜,满桌被捏成团的信纸,最终还是在破晓前,被统统丢入火盆,只留下崭新的两封,贴身放置。

    给姐弟二人的信,并无多少不同;

    只是虞懿行收到的那封,除了一枚山茶花纹的玉佩,还有就是关于哑婆与百晓阁的一切。

    而那个仍生死未卜,命悬一线的少年,在彻夜的纠结下,被放在了虞嘉言的信中。

    出征队伍向城外离去时,沿街有人嚣张至极,生怕一行人听不见,提着声音道:

    “真傻啊,这不明摆着有去无回吗。”

    是啊,真傻啊。

    虞宁心心道。

    出征是赴死;败仗是赴死;被皇帝处心积虑地扣上通敌叛国又或者生出异心,践踏百姓——

    亦是死。

    这样一个无解的死局,除了现如今这般心甘情愿地自我献祭,别无他法。

    求只求,这般干脆利落地赴死,能换得自家儿女的一线生机。

    一如虞懿行手中展开的信件上,那最后一行——

    愿我的迟迟,自由无忧,长风破浪。

    心甘情愿去赴死,突然变得没有那么可怕;

    只愿孩子们在往后的日子里,不会再步上他俩的后尘。

    不会再如同一只被细链拴住了的笼中鸟雀,担着莫须有的罪名,为那些肮脏龌龊下的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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