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十九章 =
天高皇帝远的塞北,被突然发难;
御前亲信带着如皇帝亲临的令牌,以雷霆手段,将各位置,重新洗牌。
一把把屠刀落下,短时间内,人心惶惶。
没过多久,新官调任,一场大规模的接风洗尘宴请帖被有序送出;
其中之一,则是稳稳当当地送到了镇国将军虞府。
深知这场突如其来的“血洗”塞北,并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在这着实推脱不了的请帖下,一家五口准备妥帖,前去赴宴。
在这样的心事重重下,前些时日连日的不对劲,都被暂且放后。
到了门口,两辆马车正一前一后安静等待;
耐不住性子的虞嘉言刚准备一跃而上,久未出声的虞宁心却是开了口。
“迟迟也大了。”
她沉吟,
“我同迟迟坐一辆,你们三人,坐一辆。”
说完,也不再看其他人的神情,只拉着自家女儿,不容抗拒地一起上了后头的马车。
在这段时日里,旁人或许没特别的察觉,虞未暄却是知道;
他知道虞宁心的心不在焉,知道虞宁心的敷衍,知道那日将餐食送去了军营后,连着面都没见,人就走了。
虞未暄也曾问过,却只得到正在专心作画的虞宁心一句:
“我一不相干的人,不宜久留。”
桌面素白的纸张上,随着画笔的点触,颜料的沾晕,铺散开大片正怒放着的各色山茶花。
虞未暄的贴身护卫从外跑来,慌乱下,连着礼数都没没来得及顾上,
“将军,不好了,军营内来报,说楚姑……”
待踏进门内,小跑至虞未暄的跟前,护卫这才惊觉,屋内不止一人。
书房其实一直都是夫妻二人共用的,只是那时险些熬不过去的虞宁心终日将自己锁在屋内,后来又一心扑在三个孩子身上,这才多年未曾踏足。
手中一顿,停留在鲜红的一朵上。
雪白的颜料自上而下滑落,凝聚在笔尖,摇摇欲坠。
不等虞宁心回神,微风借着敞开的窗户,抚过笔尖,雪白错位,带着浅淡的山茶花香,自鲜红一朵向外晕开,满成山海。
“我去趟军营。”
只一句话,就让原先好不容易的休沐日变成脚步匆匆离去的背影。
走至门旁,虞未暄又忽然停下了脚步,满面犹豫。
护卫不解,心下着急,一反常态,小声开口,
“将军——”
虞未暄神情不明,送去一眼,最后只留给自家妻子一句:
“不必等我用晚膳。”
镇尺被挪开,风卷起轻薄纸张,一角淹进雪白之中。
“可惜了。”
虞宁心视线直直着看了那缓缓浸透的一角,一人就这么静默无言着端坐了许久。
带到凉意渐浓,她缓缓起身,只将不成样的画作带离。
待至门边,站定在虞未暄临走前的那个位置,虞宁心回身,看着被屏风隔绝的那个隔间,那个虞未暄口中,只堆放了杂物的带锁之地,倏忽轻笑出声。
在松花的欲言又止下,虞宁心回到屋内,借着火烛,将画纸点燃;
纸上朵朵山茶花恍若正于火海中挣扎。
其实,若是刚才的虞未暄没走,或许绷了多日的虞宁心就要开口问他。
她想问他,那天的那个姑娘,是怎么回事;
她还想问他,那间带锁的小隔间内,那些她从未见过的画像,究竟为何被锁在内,成为一块不容触碰的隐秘;
她更想问他,那年高朋满座,他紧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诉出的那句誓言,是否还作数。
那些梦中过往,那年的星点期盼,那个因着回忆,卷土重来的好奇,统统在这一刻,被一并燃烧殆尽。
而现如今,正准备提裙下车的虞宁心,看着快步闪身至跟前的虞未暄,正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抬起,向她递来,鼻尖没由来地一酸,眼眶发涩,险些落泪。
那江南烟雨中,正红的盖头下,在同一只手递来之际,任尘世再喧闹;
自此之后,满心的爱恋,全部的信任,她毫无保留,只交给一个他。
可现如今,时过境迁,好似什么都没变,却什么都变了。
其实细究起来,大抵谁也没有做错;
错的,只能是现如今的她。
* * *
今日宴会热闹非凡,翻新修葺的府邸前,门庭若市;
紧急将崩坏的情绪拉扯归位,虞宁心低垂着头,轻搭上面前的手,准备先下马车。
若不然,高站上方的她,将本就吸睛的处境,变得愈发严峻。
哪知,才刚触及虞未暄的指尖,却被他突然凑近;
一个天旋地转间,虞宁心小声惊呼,稳稳落地。
因着这一举动,至宴会过大半,虞宁心都心不在焉。
就在她分神之际,一旁的两个婢女交换了眼色,一个假摔,清酒全撒在虞宁心的身上。
被诚惶诚恐地请至偏殿,换了身衣服;
在回座的一路上,却是反复扯弄着衣襟袖口。
明明合身到像是量身定做的衣物,直直向上涌入的浓厚熏香却冲得虞宁心只觉呼吸不畅。
跟在身后的松花越想越不对劲,眼见跨过前方院门,就到宴会场地,刚想开口,却见虞宁心已经定在了敞开的门前,背脊挺得僵直。
“哎呀,这才是郎才女貌嘛,堂堂大京的镇国将军,守着个再‘下不出蛋’的短命鬼,算怎么回事儿?”
一众人正端坐席间,聚焦中心,对于一门之隔的虞宁心,无人发现,更无人在意。
“我可是听闻,那个虞家大姑娘,可和她那个见不得人的娘一样——”
妇人轻咳一声,压低了声音,
“整天病恹恹的,连着最基本的绣花,都不会。”
而将众人目光引走之地站着的二人,正是那日虞宁心在军营中见到的两人。
月影灯色将眼前画面,倒出重影。
虞宁心只觉胸口被生生挖除了一大块,凉风带着破碎的残渣,血淋淋带过。
脚下一软,向后跌退两步,被眼疾手快的松花一把上前扶住;
身后传来府内家丁的大声求救。
院内画面似是被光影镀层隔绝,又被此刻的混乱给敲碎打破。
虞宁心在松花的搀扶下,被惊慌失措带得连滚带爬;
万幸的是,贺颂时不管不顾,居然在第一时间,提着惨叫的家丁,越墙而去。
姗姗来迟的众人就见这寄居虞家的小小少年褪下了外衫,将怀中横抱着的虞家姑娘遮得密不透风。
贺颂时面色铁亲,却在路过那几个年岁相仿的官家小姐时,脚步一顿,随即面色隐忍地大步离去。
虞宁心被挤到了一旁,来不及出声,就同两个孩子错过;
刚想抬步跟上,转身,就见姗姗来迟的虞未暄也正看到了她。
只不过,不是一人。
“如何?迟迟她……”
一记清脆的巴掌声响彻院落,众人在瞬间噤声。
“虞夫人!您怎能这么对待阿暄呢!”
楚大小姐一步上前,抬起双手,拦在夫妻二人之间。
在这次的官员调动中,最为特别的还数从宴会开始,就不停跳出的一声声,谄媚至极的:
“楚大人”。
听闻,楚大人在当今圣上落魄的幼时,曾伸以援手,教导过几年;
非比常人的恩情下,是荣宠傍身的楚家满门。
楚——
虞宁心闭了闭眼,她早该想到的。
再睁眼时,虞宁心看着面前这个身高身形与自己高度相似的楚姑娘;
鼻尖是两件相仿的衫裙下,同样浓厚的熏香。
虞宁心就这么不出声,定定看了许久,看得脸面上的妆容、发间的珠钗,都像是一式两份那般,正随着这楚姑娘一同,嚣张昂首。
虞未暄蹙眉,却见虞宁心朝着面前的楚姑娘狠狠甩去一巴掌后,整个人径直软倒在地。
这一夜,虞府灯火通明。
掉入了池塘的虞懿行高烧不断,可谓是在鬼门关反复横跨;
而虞宁心则是在一个个大夫的摇头叹息下,被钉上了大限将至四个大字。
问原因,无非就是那年生产时大出血,身体亏空,外加忧思过虑,无力回天。
可怜花甲之年的老大夫实话实说,却被没了理智的虞未暄提着衣襟,一把将人腾空离地。
“你、你快放我下来!”
老大夫气急又害怕,吹胡子瞪眼,不愿改口,
“你拿老夫撒气有何用?就是大罗神仙来了,虞夫人也没得救!”
漆黑的天泛出灰白,鸟雀站立枝头,抖落下一地露水。
僧人打扮的老者敲响了塞北虞府的大门。
他视线空空,直言要见虞未暄,在将母女二人的情况精准描述后,向他递出两个小瓷瓶。
正当下人们才对虞未暄这般草率的举动表示不赞同时,用下了小瓷瓶的药后,母女二人一个转醒,一个退烧。
紧绷的夜终将离去,松花满面疑狐,小跑至院内;
却见原先站在院中央的僧人老者,早已不知何处去。
空空荡荡的清冷下,松花一把捂住张大了的嘴,喃喃出声:
“他好像——看不见啊。”
不光那看不见,却如同寻常人般,畅通无阻的僧人老者怪异;
这般草率就信任将药接过的虞未暄更是怪异;
连着那立竿见影的神丹妙药——
松花急忙向屋内跑去,却被旁人带笑将她拉出,
“你这个没眼力见的小松花,将军在里头呢。”
而里间,正靠坐床头的虞宁心只垂着视线,愣愣地看着锦被上的鸳鸯戏水,了无生气。
虞未暄僵立在不远处,踌躇再三,小心翼翼上前,轻坐床边,鼓足了勇气,这才伸出手去,想要握上虞宁心的。
却不料,下一瞬就被她大力甩开。
室内的空气在瞬间凝滞,虞未暄仍保持着被甩开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
虞宁心不动声色地将手在被面擦蹭了几下,心道一会得让松花来更换,这才开口,
“先前半梦半醒时,正巧听到了你同大夫的争吵声。”
虞未暄食指稍动,虞宁心很是疲倦的模样,匀了匀气息,这才继续说道:
“你我二人可以和离,这样你同楚姑娘——”
下一瞬,却被双目猩红的虞未暄一把捏住了双肩,逼得二人对视。
只可惜,再烈的火,此刻的虞宁心,都感受不到任何灼意。
“只要我在,那姑娘就只能是妾,可若是我走了,你还得等各孝期——”
“所以——和离吧,对大家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