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均有责任，肇事者是个厂老板，花钱了事，母女俩因此发了一笔“横财”。小卖部还是开起来了，戎秋兰一边勤勤恳恳地经营，一边心甘情愿地接受愧疚漫长的折磨。

    戎真真正的第一桶金是在大学期间赚的。

    她做家教，最疯狂的时候一周里有六天赶地铁去给不同的学生上课，有些学生家远，一次来回通勤要两个多小时，够乘环岛巴士把长尾县逛两圈。

    期末周戎真也不会请假，因为这个时候学生们也正在期终复习阶段，考完试，他们有钱又体面的家长们会给她额外发红包。

    在国外留学时，戎真则去咖啡厅打工，顶着繁重的课业压力代写留学申请文书。其实家里的经济早已没有以前窘迫，妈妈没来过首都，但知道首都贵，总是担心她的钱不够花，给她的生活费不比大城市出身的同学少，但戎真知道钱与钱之间的区别。

    她无法心安理得地只花不赚。

    但在戎真真正准备就业时，她萌生了找一份相对轻松稳定的工作的想法，她也找到了。房子已经提前找好，十月七号晚上，戎真乘高铁来到A市。

    工作比戎真想象的还要简单，朝九晚五，同事之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她沿用了在外留学时的英文名Jane，但几乎是没过多久，戎真就在这种平静中不知足地感到疲倦。

    她既不想像她妈妈一样守着一家小店终老，也自知没有叱咤职场的本事和兴趣，所以她选择折中，可是每天穿梭在这座繁华大都市的终点是什么？戎真怀疑自己找不到。

    读书时虽然也是日复一日，但因为终将毕业，终会生出倒计时的匆匆之感，而工作的结束点遥遥无期，她每天都在腌罐头，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上。

    一成不变的日子里，会发生变化的是当天穿的衣服、说的话、吃的饭，隔一段时间发生变化的则是天气温度、应季蔬果、热点潮流，还有公司办公楼附近商场电影院的宣传海报。

    《重山》客串的那短短几天越来越像个梦。

    与电影里的角色相比，戎真蓄长了头发，衣着打扮、人物特质也和小小截然不同，脱离了电影的滤镜，距离电影上映又已经过去一年，走在路上她是行色匆匆上班族里的一员，到了公司身边没有电影爱好者，戎真没有被认出的困扰。

    原谅她还设想过万一被认出后的说辞。

    戎真后知后觉地惊讶方欣然当初在人流中将她一眼认出。

    不过总还是有认得她的人。

    年底公司有酒会，戎真去同事推荐的店定制西服。店铺不大，前店后工坊，仅年过六旬的老板带一个年轻学徒，但口口相传，在弄堂里开了三十年。

    一次外勤结束后时间还早，戎真正好顺路去店里试成衣，大概因为是工作日，到的时候店里只有戎真一个客人。

    外套肩线略宽了一点，老板纪录尺寸时，店门口的风铃轻响，来了新客，“老板，我来拿下我的旗袍。”

    老板应声：“好，不好意思，请先稍等下。”

    戎真脱下外套递给老板，方才那道脆生生的声音惊讶喊道：“叶真，啊不，戎真？”

    戎真转身，是一个打扮精致到有些过度的女人。

    她记忆力好，所以虽然周莹莹在化妆、穿搭和整容三件套的作用下已经全然不复初中时的模样，戎真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但她假装不认识，周莹莹别过耳边的卷发，笑道：“我，周莹莹。”

    戎真也笑，周莹莹便当她想起来了。

    “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老同学。”她说，煞有介事，“老板，你这店可真厉害，大明星也来你这做衣服呢。”

    戴着老花镜的老板闻言眼皮上抬，视线越过镜片，疑惑道：“大明星？"

    “是啊，就这位，电影《重山》，老板你看过吗？”

    年轻人的话题，老板笑着摇摇头，说自己已经几十年没进电影院了，再有名的电影他也没看过，继续自己手头上的工作。

    “那太可惜啦，我这位同学在里面演得可好了，男主是谁来着……”周莹莹皱眉抿嘴，还挺可爱的小表情，“程朗？是不是？前段时间被曝吸毒了那个？诶，叶真，啊，戎真，不好意思，你这改姓了我叫不习惯——唉，我之前还喜欢过程朗一段时间呢，真没想到，娱乐圈真的太乱了，你和他拍戏的时候没什么吧？”

    长尾县就那么大，乡里乡亲之间有什么事情都够嚼半年舌根，叶国林被撞死后，戎秋兰和戎真成了远近闻名的人物。

    远亲近邻明里暗里都套戎秋兰的话，想知道到底赔了多少钱，戎秋兰不说，于是那个数字越传越邪乎。

    戎真自踏入初中教室的那一刻起，她就像妈妈一样，被迫面对周边人的审视批判。

    在同学眼中，她是克死自家老爸的讨债鬼，但她又不像妈妈，为了维持生计不得不保持最基本的客气礼貌，对那些避着她、打量她甚至害怕她的同学，戎真倒是真想打他们一顿让他们离她更远一些。

    她人缘极差，唯一的朋友，是她的同桌，和她同样被排挤的女生，除此之外，周莹莹算是第二个向她表示友好的人，在体育课练习排球而戎真因为同桌请假没有搭档的时候，老师让来个人，周莹莹请了缨，她本来是和另外两个女生一起的。

    前几个来回还很顺利，然后中途戎真开始被排球砸到，周莹莹连连道歉，戎真说没关系，但最后一球砸在了周莹莹的脸上。

    撞在她的下颌处，力道不重，戎真知道，一定没有自己挨到的疼。

    周莹莹尖叫一声瘫坐在地，老师和同学纷纷都跑了过来。没什么大碍，老师松了口气，批评了戎真，让大家一定注意安全。

    课后，周莹莹的朋友们则替她打抱不平，说戎真是嫉妒她长得好看，故意的，太坏了，说她太善良了，根本没必要帮这种人，但无论朋友们怎么说，这之后周莹莹还是会朝戎真打招呼。她开朗大方不计较，因为戎真不知好歹地漠然无视，引得其他人更为不满。

    还是没有人敢直接教训戎真，他们的厌恶藏在扫过她时刻意的窃笑和私语中。阴冷冷的，如蛆附骨，的确是挺恶心的，但戎真也没有那么霸道，要上前抓住人家衣领来一句笑什么笑。

    也是太低级的技俩，她觉得愚蠢。自去省城读高中后，她彻底断绝了与这些人的联系。

    不过戎真没想到时隔多年，周莹莹也没什么变化，而且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老板听到“吸毒”的一词吓了一跳，周莹莹说：“是啊，可担心了，我这个朋友第一部戏就是和这个吸毒的演员一起拍的。”

    迎上戎真但笑不语的眼神，周莹莹也不窘迫，自如地点点头：“也是，拍电影应该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吧，你可能也不清楚。”

    她又以嗔怪的语气：“你演戏都不和我们说一声，我看电影的时候都没有认出来，要不是有人说，我们都不敢相信。”

    说到这里，她委婉地提醒戎真，她的发根有些毛躁，可以用些精油。她还有更多没说的——双眼皮不够宽，睫毛不够长，黑色大衣和牛仔裤的打扮太普通，而且大衣质感也不够好……

    戎真不修边幅地让周莹莹有点吃惊，两个人站在一起，她觉得自己更像女明星，更有女明星的派头，那时看电影，看到那些夸戎真电影脸的评论，让她不禁想问他们知不知道戎真初中是什么样子，耷拉一张脸，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校服像麻袋一样套在身上……

    “在大荧幕上看到你的感觉，真的……”周莹莹说，她的确永远无法忘记当时的心情，她问戎真，“你现在还有在演戏吗？”

    以为戎真不会回答，但她说：“快进组了。“

    意料之外。

    “啊，真的吗？太好了，恭喜你！之前一直没你消息，还以为你不拍戏了呢。“周莹莹说，”电影还是电视剧呀？你是女主角吗？”

    “保密。”戎真说。

    一旁师傅做好了笔记，和戎真约定取衣的时间后，戎真就准备走了。周莹莹故意挡了一步，老板在两人之间瞅了一眼，周莹莹也不尴尬，续上刚才的话题：“保密啊，理解理解，不过叶……戎真，我们加个微信吧，我都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不了。”

    她回拒地毫不留情，周莹莹直视着她，顿了顿，还是笑吟吟地说：“你一点变化都没有。”

    戎真回：“你也是。”

    周莹莹歪了歪脑袋，“就是我挺好奇，你是怎么进入这个圈子的，你也不是学表演的我记得？”

    戎真点出周莹莹的言外之意：“你也想演戏？”

    “我刚来A市的时候被星探递过名片，是模特经济，但我没想当模特。”周莹莹说。

    戎真不怀疑这句话，周莹莹是有这个资本的，初中那会儿她是长相甜美的校花，即使出了长尾县来到A市这样的大城市，她也是出众的。

    “你现在在做什么？”戎真又问。

    “医美。”戎真的态度让周莹莹不禁又看了看她，“我在市中心开了一家店，你有空可以来体验一下？我店里也来过其他明星。”

    “是吗？”

    “是啊。”

    周莹莹给戎真看店铺的社交账号和网络评价，装修得很高级的一家店，的确好评如潮。

    “所以，”戎真说，“既然有那么多明星去你店里，你应该知道，你不应该整容的。”

    戎真毫无预兆的刻薄话让老板的目光也不由自主落在周莹莹脸上，在周莹莹呆愣之际，戎真推开门，将再度响起的风铃声抛在耳后。

    身后很快传来高跟鞋的声音，周莹莹冲上来前，拦在戎真面前，她脸都红了，被气的。

    戎真双手插兜，静静地与周莹莹对峙。周莹莹思考在这街头，她是应该哭诉还是干脆怒骂，她的呼吸漫漫平缓，却说不出话来。

    A市的冬天还算暖和，但比长尾县冷得多，风吹起来，卷起的落叶沙沙作响。

    戎真笑了笑，绕过周莹莹，接着往前走去。

    走出弄堂，路过商场，新的电影海报横幅挂出来了，电子大屏上当红艺人的广告滚动播放，戎真驻足抬头看了一会，天色未暗，她进商场，随便买了一张最近场次的电影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