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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诞节前夕,戎真和团队出差首都,工作结束在周五,她没随同事一起回A市,多留了两天,约了方欣然周六中午吃饭。

    名家笔下称中秋前后是首都最美丽的时候,冬天则是风海里一个黑暗无声的孤岛。

    在首都的三年,学习生活的忙碌很大程度上压缩了戎真对这座城市的感受。

    秋天,各种各样、好看好闻好吃的水果的确是有,但现在冬天也能吃西瓜,食物什么的已不再稀罕,最有趣的沿街的叫卖声也几乎销声匿迹,而冬天,雾霾沙尘暴虐的时候倒确实是非常可怕。

    尽管如此,这儿还是戎真除了长尾县以外生活得最久的地方,她以为她对首都没什么感情,却差点忘了自己曾对首都的雪心心念念。

    这几天天气不好,早上七八点天就阴沉得厉害,是要下雪的前兆。

    戎真和方欣然上一次见面是在今年六月,因为有最爱的导演时隔多年的新作,方欣然自费飞去欧洲电影节看首映。电影节结束后,她折道来见戎真。

    那时程朗还没爆出丑闻。

    戎真但尽地主之谊,领方欣然在那座她其实也并不多熟悉的小镇游玩。躺了草坪、坐了小船、逛了教堂,吃了戎真觉得最能吃的中餐馆,夜幕降临后,两人回到公寓,一人一台笔记本电脑、一盒阿根达斯,盘腿坐在沙发两端互不干扰。

    戎真毫不避嫌地当着方欣然的面修改简历,方欣然犹豫再三,忍不住和她说,她的剧本终于快写好了。

    方欣然很久以前就想写一个关于女儿弑父的故事,但一直只停留在构思阶段。前年与戎真在法国街头偶遇后,她忽然体会到缪斯之存在,当时她邀请戎真:“如果我能把剧本写出来,你能来当我的女主角吗?”

    戎真听了她的故事梗概,似笑非笑地说:“我哪里像你的女主角。”

    方欣然口拙,感觉太至上,言语也苍白。所以这一次她直接用剧本说话。

    两万字不到剧本文档,戎真从头到尾表情平正,看文献似的,方欣然吊着的心渐渐坠下,看完,戎真把她的电脑还给她,方欣然便明白了戎真的意思。

    任何一个想把自己的故事搬上荧幕的电影人,都有会被认为痴心妄想的时候。对一切未知的结果,方欣然都有过想象,自然也做好了准备。

    戎真一个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她本身没意愿的话,能让她放弃稳定的工作来闯演艺圈,怎么也应该是像《重山》那样优质班底,而不是她这样一个底层小编剧的剧本,资金人脉一个都没着落。

    方欣然没有妄自菲薄,但事实如此,所以她只是又问了问戎真对剧本有没有什么想法和建议。

    戎真摇头,“你写的很好。”

    方欣然弯眼睛笑了笑,告诉她她是这个故事第一个读者。

    时隔半年,这次她们约在一家意大利餐厅,方欣然说:“还以为你回国之后不会再想吃西餐了呢。”

    “意大利菜还是很好吃的。”戎真说。

    “工作怎么样?”

    “还可以。”戎真又补充了一句,“有点无聊。”

    “无聊?”方欣然笑,“工作就是这样的。”

    她在说假话,戎真也知道,方欣然爱她的工作/爱得不得了,虽然忙碌崩溃痛哭常有,但对她来说,世界上没有比写作更好的活计了。

    要不你来演戏吧——方欣然把这句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的话咽回肚子里。

    吃过饭,方欣然带戎真回自己家。对比戎真国外公寓一贫如洗的风格,方欣然租的一室一厅里的各个角落都堆着书,很符合外界对编剧的刻板印象。

    方欣然最近接了一个网络悬疑电影的活,虽然投资方毫无艺术追求,但方欣然想着可以顺便锻炼下自己悬疑写作的水平,因此倒贴钱买了许多资料,工作桌上一溜黑白底封的厚砖头。她从中找出一沓已经装订好的A4纸递给戎真,纸质的剧本,《杀式》的最终稿。

    她现在只单纯地抱着让戎真重新看一下这个故事的想法,但一颗心随着戎真翻阅纸张的动作七上八下。

    她假装工作,键盘敲得咔咔响,敲了一片糊涂文字。

    最大的改动,是把阿敏目睹佳乐失手捅死父亲后跳楼自杀的结局,改成了阿敏为保护佳乐杀死了佳乐的父亲,连带着牵动了两个女孩形象的重塑。

    等戎真看完剧本,她看到了方欣然期期然的目光。

    戎真得知方欣然想写一个关于弑父的故事的时候,就惊讶过她人不可貌相。都说一个人的身上反映着原生家庭的痕迹,但方欣然出生在一个温馨的普通家庭,独生女,父母感情和睦,她至今最难忘怀的困难是艺考考了两次。

    据方欣然自己分析,她的“恶趣味”或许是小的时候跟着家里的哥哥姐姐们看了太多cult片的影响所致。

    两个版本戎真抉择不出来更喜欢哪一个。

    第一个版本,“父亲”的死带走了阿敏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她的爱与恨都无处寄托,第二个版本,阿敏是替自己替母亲替佳乐杀了“父亲”,她完成了弑父的课题,但依旧没有得到结语。

    戎真问方欣然:“你之前说让我演你的女主角,你是想让我演哪个角色?”

    方欣然没想到戎真会问这个问题:“……你猜?”

    戎真没猜,答案显而易见。

    杀人犯。弑父者。

    一想到是进入这样的角色,戎真从生理上,被演戏所能体会到的虚拟刺激唤醒。

    窗帘遮挡住的窗外忽然发出响声,大概是外面的风变大了,方欣然的心跟着悄然膨胀,她定定地看着戎真,喊她的名字:“戎真,你来当我的女主角吧。”

    戎真把剧本递还给方欣然,方欣然顿感沮丧地长叹一声,却又听戎真说:“我得先交接好工作。”

    方欣然反应过来后,猛地重新挺直背,一咧嘴,几乎热血澎湃,想要喝水,举起水杯一看是黑咖啡,她也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

    这个下午,方欣然暂时把工作抛于脑后,和戎真窝在沙发上一边看电影一边聊天。

    一部□□电影,两个人都没怎么认真看,但枪林弹雨的画面让方欣然联想到了《重山》,她不合时宜地问戎真:“程朗的事情你知道吗?”

    戎真目视前方的投影屏,眼也没眨:“嗯,看到新闻了。”

    “具体细节我也不清楚,”方欣然说,“只是我听说还是有导演找程朗拍电影的,但都被他拒绝了。”

    “你怎么突然和我说这个。”戎真说,不是提问。

    “因为我很喜欢你们那部电影嘛,”方欣然说,“你继续演戏的话,说不定以后还能二搭,但程朗这次是真的太倒霉。”

    戎真动了动嘴角,无声地笑了笑。

    “你和程朗还有联系吗?”

    “没有。”

    “那年你去电影节了他也不知道吗?”

    “他为什么会知道。”

    “你是为了《重山》去的吗?”

    “我说我路过,你信吗?”

    方欣然看了戎真一眼,没有再问下去。

    傍晚,两人点了外卖,吃完后戎真就准备走了,她是明天上午回A市的飞机。外面天色黑沉,天气预报已经提醒今晚有雪,方欣然建议戎真要不干脆留宿在她这,行李让酒店送来,明天她可以送她去机场,戎真说没关系,酒店有班车接送。

    方欣然只好送她下楼。

    出租车不出所料地堵在红绿灯路口,又是名人所言: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当荒野荆棘被踏平,又有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但每个人的人生其实都只有一条路,一条走向死亡的路,一路上和一些人平行,和一些人交心,和一些人相遇后错开永不相见,互相陪伴的,汇入同一片大海。

    方欣然让戎真到了酒店后给她发消息报一下平安,戎真估计着时间给方欣然发了消息,但她实际还在出租车上,最后戎真是在一处老小区门口下的车。

    二十多年的建筑年龄,借着路灯勉强能看出是淡黄色的外墙,虽然老旧,但生活气息浓郁,商铺门口两排光秃秃的树深入黑夜里,似乎想要戳破云霭、探寻星空。

    高中收到程朗寄来的信封地址就是这里,具体到单元楼,但不知道是哪一户。戎真刚来首都的时候就想过来这,但出于现在已经淡忘的心情,没有成行。因为大三要出去交换,大二下学期她又动了这个念头,但先遇上了徐曼君,后来她也没有和程朗求证。

    他肯定不住在这里了,这个晚上她过来是一厢情愿的,但戎真也无所谓了。

    她一时无处可去,不饿,便找了一家羊肉馆,坐下后点了一碗羊肉汤,这个点店里只零星几个客人,墙上的电视在放相声,老板看得直乐呵。

    戎真就在他人的笑声中慢慢地喝完了汤,喝得背上都微微出了汗,浑身暖洋洋的,店里只剩下她一个顾客。

    她结账时老板瞅了她一眼,说:“丫头,这么晚还没回去呢?你不是住这的吧?”

    戎真回:“为什么这么说?”

    老板一番话说得抑扬顿挫:“你别看我这店小,开了有年头了,住这附近的人十个里能有九个吃过我家,我看人呐说不上过目不忘,见上一面都能有个印象,以前还有明星住着来我家吃过面呢,但是你,一定是个新面孔。”

    戎真也带上了点腔调:“您还有这本事呢。”

    “可不。”

    “您这店开了多久了?”

    “这小区建起来之前我就这附近开店了,十年前吧,搬到这里来的。”

    “这样啊。”

    不知道十个里程朗是不是那条漏网之鱼。

    “是啊,早点回去吧,下次再来啊。”

    戎真点头。

    她推开店门,冰锥似的寒风扑面,戎真才发现已经下雪了,下得很大,路上已经积了一层冰雪。

    她叫不到车,只好打开导航,看了下路线,考虑着往地铁口走。路上几乎没有路人,只有雪落的声音,戎真跟着导航刚走了没几步,与迎面提着袋子的人撞上视线。

    绵绵白雪落在两人的头上、肩上。

    刚上大学的那年冬天,戎真看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场雪,她先拍照片发给妈妈,再给她打电话:“妈,北方的雪真的不会化。”

    这是程朗那年在海边告诉她的,是戎真来到首都后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得到验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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