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官署中。
一晃已经过了整整十四日。
李章增派了一倍的人手盯紧萧云峥,却发现他除了回家奔了趟丧之外,再无其他动作。而他府中那个算命的女子也从未出过府,李章派去打探的十余个眼线竟然半分有用的消息都没能带回来。
凭他的了解,萧云峥绝不是半途而废之人,他做出此等扑朔迷离的举动,必然是在别处有旁的布置。
李章一连迫切地等了半个月,才终于等来了一份姗姗来迟的旨意。
出乎意料的是,这份旨意既没送入兖州官署,也没送到刺史府,而是径直去了萧云峥所在的参将府。
越级下旨,可以说是前所未闻。
李章在后堂踱步,仿佛热锅上的蚂蚁,等了良久之后,宋远才带着消息回来。
“大人,倒真是稀奇了。旨意上写的是让萧云峥作为主办,将兖州的人丁税并入田产税中。”宋远气喘吁吁道,“参将府那边倒也没遮掩,大大方方就告诉咱们的人了。”
皇帝下旨,这事早晚都会知道,萧云峥的确没有遮掩的必要。
“将人丁税并入田产税……”李章皱眉重复道,“那旨意上说要萧云峥来做这事?”
且不先论皇帝为何下了一道这样匪夷所思的令,他萧云峥不过是一个区区五品的参将,所辖也都是兵马粮草之事,税收什么时候落到他的头上去了?
宋远点头道:“那边的意思就是这个。大人若是怀疑旨意有误,不妨亲去参将府看一遍,免得他又在琢磨什么阴谋诡计。”
李章摸着下巴道:“萧云峥没那个胆子伪造圣旨。”
宋远道:“那陛下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他来做?”
李章苦思片刻,猛地抬头道:“距离我停职待参过了多久了?”
宋远回道:“有半个月了。”
竟是如此!
李章起初便奇怪,赵广的口供可谓是错漏百出,即便递到陆衡的面前也只能是螳臂当车,并无任何实效。
半个月不多不少,正正好好是兖州到洛阳一个来回的时间。
待想通后,李章的脸色瞬时便沉了下来。
宋远见状暗暗倒吸一口凉气气,忐忑问道:“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我叫你盯着萧云峥,这些时日他都做什么了?”
“只待在参将府中,日日去军营一趟,并无其他。”
“酒囊饭袋!”李章骂道,“他去军营的时候做什么了你不知道?”
宋远吓得膝盖杵到地上,忙道:“军营里面重兵把守,下官担心我们的人一接近,萧云峥怕是立马就会察觉……”
李章恼怒道:“人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盯了整整半个月,竟能让他神不知鬼不觉的送了封奏折到洛阳城去,也不知你和孙平的脑袋究竟是干什么用的!”
宋远头磕在地板上,心中慌乱的将事情的起因捋了个遍,终于明白李章是在说什么,惶恐道:“大人……”
而此刻李章面如锅底,脸色仿佛千年的冰窟。
怪不得赵广那份口供送的如此及时,看来这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了。
宋远见他不说话,心中更是焦急恐惧,生怕自己脖子上那颗脑袋下一秒就要掉到地上,忙道:“他萧云峥是想要为民请命,也不先看看自己身上的骨头有没有三两重。此事虽仓促了些,不慎让他得逞,但好歹于大人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李章瞧见他那一副谄媚讨好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偏偏他又离不开宋远这个人。宋远是跟在他身边最久的,在账簿文书上颇有心得,许多事情还有用处,所以暂且还不能说杀就杀。
李章道:“你还是没明白他此举真正的意图。将人丁税该换为田产税一事明面上来看于我没什么干系,此事真正影响的是占地颇多的氏族。”
宋远心惊道:“大人是说,是那三家?”
李章阴沉着一张脸,咬牙问道:“萧云峥刚来兖州城,是如何知道我和那三家氏族交好的?”
“必是因为他背后的高人了。”宋远连忙答道。
李章气得牙缝里渗出一声笑来:“这招釜底抽薪倒是一个好法子。他有旨意在手,我不配合便是抗旨,我配合了便免不了得罪那三家,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关系怕是也就前功尽弃了。他撇下剿匪回兖州城做这件事情,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对付我。”
宋远惊疑不定,思索片刻后,道:“可萧云峥做了这件事情,不就是把那三家彻底得罪了么?旁的两家倒还好说,可阮家那位阮苍阮大人是朝中的正二品吏部尚书,要杀他一个五品参将还不是动动手指的事?”
这话一出,李章瞬间便意识到了可疑之处。
“阮大人在朝中为官,消息可要比我们灵通的多,况且他所在的官署是百官交汇的吏部,此事既然牵扯到了他的利益,为何他不在洛阳城就想方设法阻止?”李章开口问道。
宋远越听越胆战心惊,试探回答道:“难不成那萧云峥在洛阳城也有门道?”
李章沉声道:“不可能,他身份背景十分干净,绝不会同洛阳城有牵扯。”
宋远浑身一颤,喃喃道:“不是萧云峥,那便只剩下他背后的人了。”
那女子竟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和洛阳城扯上关系?
李章目光沉沉,心中百种可能一闪而过。
无论如何,至少就目前的境况来看,萧云峥和那女子在一块,便是极难啃的硬骨头。
“既是陛下下旨要他主办,我们怕是不方便给他使绊子。”宋远道。
李章好歹也是在兖州城混迹多年,这些年间培植了不少自己的人脉关系,也经历了大大小小的风波,才坐稳这个刺史的位置。所以他并不似宋远一般慌乱,反而是一言不发,沉静思索这件事情的解决办法。
此事于他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坏处,应当心急如焚的也不是他,而是那三家。他们纵横兖州多年,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不是萧云峥说动就能动得了的。
想通这个,李章神色微微有些缓和道:“他出其不意,倒是把我们唬住了。”
宋远见状,立时便知他是有了解决办法,忙问道:“大人是何意?”
“我们先不必出手,自然有人抢在我们前面料理萧云峥。既然圣上下了旨,他一定会先去甲库调取地籍账册。你先将甲库之中所有暗账全部处理了,别被他瞧出端倪。”李章道,“他既要做,便且让他去试试看,看看究竟是他的手腕硬,还是那三家的门路广。”
一个刚上任的五品参将和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若是任由他们两个将兖州城搅翻天,李章这个刺史算是白当了。
宋远得了令,正欲离开的时候,李章又道:“此前让你去查那女子的身份,可有眉目了?”
提起这个,宋远扯了扯嘴角,无奈道:“大人,下官的的确确各个路子都试过了,孙平还用了江湖上的人,依旧是一无所获。”
这个答案李章早有预料,所以并不惊诧,冷声道:“既如此便不必再查了,找个机会,将她彻底处置了。”
他杀不了萧云峥,难不成还杀不了区区一个女子么?
·
甲库里面涵盖了一州全部的机密文书,一般来说,除了刺史之外的人是无权踏入的。
萧云峥是个例外,他得了皇帝的旨意,想要改税,第一件事就是知道兖州在籍的田地有多少。
这算是一本沉年烂账。距离上次丈量土地已经过去了数十年,地籍上所记载的早已经不是真实数目。而这之中究竟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根本就无从查证。
清晨,萧云峥便去了甲库一趟,先将兖州各个郡县的地籍账册取了回来。他和容昭两人翻阅了一整个上午,此刻皆是头昏脑胀。
萧云峥放下了手中的地籍册子,轻叹了口气,侧目看向容昭。
她眉眼间染上一抹倦色,细长的手指捏着发黄的书卷,正午的天光透过窗子洒下,她半垂着头,读得十分认真。
稍微识得些字的人看了这些册子便知,上头的内容究竟有多荒谬。
半晌,容昭将手中册子置于身前案上,揉着额头道:“堂堂兖州三大氏族之一的江家在籍的田地竟然只有五百亩,这话说出去他自己信么。”
萧云峥道:“有李章的庇佑,上面的数目无论是多少,都不会有人来找他的麻烦。”
“当今圣上登基以来,我朝税收向来模糊不堪,兖州又是偏远之州,李章只手遮天,想必也从中捞了不少的好处。”容昭轻叹道,“都是民脂民膏啊。”
她脸色苍白如纸,但话中的嗟叹之意却十分真切。
“只怕此种境况已经不止兖州了。”萧云峥眸光落在她身上,看似不经意道。
容昭手指微微一滞,并没有将这句话接下去。
自从那日之后,萧云峥仍没有放弃对她的试探。此人心细如发,是以容昭每每和他交谈都需要极为专注凝神,以免被他寻出破绽来。
方才她许是册子看得太久,一时恍惚,三言两语间竟流露出对于些许对于世道的不满之意,又恰巧被萧云峥察觉了出来。
若是以慕容璟的身份处之,她恨高煜,恨如今的大盛是理所应当,天理人情。但慕容璟已葬于火海之中,她从颓垣败壁里钻出来,人事更迭了十余载,“慕容”之姓亦早已还于青史之中。
她既然当日已经将三万兖州军的死轻描淡写过,如今便只该做一个冷眼旁观者,而非局内人。
萧云峥眸光沉沉道:“姑娘似乎不喜当今圣上。”
容昭心知他已生了怀疑,却并没有为了撇清关系而立刻反驳,而是平静道:“君民之间,云泥之别,何谈喜或不喜。但若是繁征博引一番,当今圣上的确算不得一个好皇帝。”
自高煜登基以来,大盛式微,百姓疾苦,可谓是人尽皆知。
萧云峥继续问道:“那依姑娘所见,为何当年盛文帝自绝后,将皇位禅位于他?”
容昭心跳滞了半秒,旋即面不改色道:“此事已过了十余年,至于原因……”她轻声笑了笑,“想不到将军竟对皇族秘史也颇有兴趣,只可惜我对盛文帝知之甚少,怕是无法回答将军所问。”
说罢,萧云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并不再问,不知究竟信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