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骤然被人推开,何嘉大步迈入,并没有留意到二人之间略微有些古怪的气氛,将怀中厚厚的一摞账册搁置在萧云峥面前,道:“将军,近些年间有关于兖州税收的所有账册便都在这了。”
说罢,他径直走向炭盆旁,边搓手边道:“宋远一直在甲库外头拦着,听闻我要账册,亲自进去拿出来的,也不知究竟靠不靠谱。”他愤愤道,“我好歹也是朝廷正经任命的官员,宋远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主簿,刺史的私官,连八品都够不上,见我来了也不行礼,那番做派我看是连将军都不放在眼里。”
容昭简单翻阅一遍,递给一旁的萧云峥,道:“上面有户部的官印在,做不了假。”
萧云峥接过:“账册是真的,但这上面所誊录数目的虚虚实实,却不得而知。”
闻此言,何嘉也道:“宋远身上那件虎皮大裘怕是赶上我一年的俸禄了,想必也没少从百姓手中捞油水。”
“有陆衡在,他终究是不敢太过分。”容昭淡淡道, “再有半日的时间,改税的旨意便也该传至兖州各郡了,将军可想好了怎么应对么?”容昭开口问道。
还未等萧云峥开口,何嘉便疑惑道:“应对什么?既有旨意在手,难道还有谁敢阻拦不成?”
容昭淡淡道:“明着拦自然是不敢的,但——”她语气一顿,眼神落在案上摞成半人高的书卷,续道,“此事最先牵扯的便是兖州最有名望的三大氏族,有他们暗中相阻,怕是还要废上好几番周折。”
萧云峥也附和道:“不错。此三家雄踞兖州多年,在朝中也有势力,听闻此事必会全力阻止,一道圣旨或许会让他们忌惮几分,但他们绝非任人宰割之辈。”
两人语气极为风轻云淡,仿佛这只是一件微末小事一般,反倒是何嘉,听了之后隐隐焦急道:“既然是得罪人的事情……倘若那几家追究起来,该当如何?”
容昭淡淡开口道:“校尉且安心,你家将军是武将,钱粮的事情原本落不到他的头上,且一年四季常在军营之中,纵使那几家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在钱粮之事上无法使绊子,总不能带着私兵端了兖州军大营。”
何嘉刚宽心一些,便听见她又道:
“最后顶多也就是此事办不成,落个违逆圣旨的罪名罢了。”
听她语气稀疏平常,何嘉差点便被她骗了。
违逆圣旨可是诛九族的罪名,怎么在她口中竟只是一句“罢了”?
何嘉转头去看萧云峥,却见他垂头翻阅手中账册,脸上神色依旧岿然不动,似是丝毫没有觉得她话中的不对之处。
也罢也罢,既然他家将军觉得没什么,那他也只能点了点头,做出一副心中了然的样子,不再言语。
良久之后,萧云峥忽地抬头问道:“李章一直病到现在?”
何嘉狐疑点头道:“不错,从昨日清晨接到圣旨,李章便称病留在刺史府中,直到现在都没去官署。”
“病的真是巧啊。”萧云峥叹道。
一旁的容昭附和道:“的确是巧。眼下刺史大人抱病,将军心中担忧也属正常,明日理应寻个时候,前去探望一番才是。”
何嘉惊道:“探望他作甚?”
容昭笑了笑,并未回答。
何嘉探目去看萧云峥,却见他家将军点了点头,道:“不错,刺史大人殚精竭虑,我身为他的下官,如今忽然接到了陛下的圣旨,有许多不懂的地方,的确该借着探望的名义讨教一二。”
容昭抬头笑道:“明日清晨是个好时候,将军兴许还能在刺史府上碰见意料之外的人。”
他们二人你来我往,打哑谜似的,听得何嘉满腹疑云,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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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圣旨之后,萧云峥便派人将告示张贴在兖州城门口,另外指派谢洪将消息传至各个郡中,一并将地籍核查清楚。
仅仅不到两日,谢洪快马加鞭,赶在日落之前将文书送到了各个郡守的手中。
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姓欢欣鼓舞,纷纷感念圣上恩德,全州上下亦是一片和乐之景。
第二日夜晚,借着浓浓夜色相护,兖州三大氏族中除了在朝任吏部尚书的阮苍没来,其余两家都暗中探访刺史府,等着李章给他们拿个主意。
两人一路车沉马足,临近天亮之时,周家家主周弗明垮着一张老脸,从一只脚迈入刺史府开始就抱怨不断:“李刺史,咱们也算是相交多年了,你怎么连一个毛头小子都制不住?”
江家家主江川也道:“什么狗屁的参将,区区五品,我看找个由头杀了便算了。”
“消消气,消消气,他可是陛下亲自制绶,轻易杀不得。”李章忙将这两位惹不起的祖宗请进房内。
江川一听这话登时不乐意了:“怎么杀不得?之前比他官大的你不是也杀了……”他说完这话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再去看李章的时候见他的脸色已然冷了下来。
“江公慎言。”李章沉声道。
江川立马赔了个笑脸:“瞧我这,上了岁数,脑子便也不灵光了,说的什么胡话,李刺史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一旁的周弗明也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那小子已经叫人去各郡里张贴了告示,让我们将家中田产上报,我们也总不能真给他报上去吧?”
李章替二人倒了茶,淡淡道:“皇帝下的旨意,你敢不报?只不过报不报是一回事,报多少又是另一回事了。”
周弗明年纪虽然大了,但是脑子转的还算灵光,立刻便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你是说,要我们谎报?”
李章点了点头。
江川道:“可即便我们谎报了,也不能将三千亩报成三百亩吧?那萧云峥也不是个傻子,我们有多少地他看不出来?”
这话正正说到了周弗明的心坎上,于是二人又一同扭头看向李章。
只见他风轻云淡的捏着茶杯放到嘴边抿了一口,才开口道:“报成三百亩又怎么了,他萧云峥有异议,敢量地吗?反正年关之前他处理不了匪患就要掉脑袋,南边的匪患还在呢,他这个时候赶回来改什么人丁税,可就没时间清匪患了。”
这话倒是给他们二人提了个醒。
是了,萧云峥如今还有军令状在身。
李章续道:“只要将此事拖到年关之后,届时匪患未清,他只要一死,这件事情会会交于我手,到时候怎么处理……自然也就是我们说了算。”
江川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抿唇思索片刻,旋即便想出了此事的不妥之处,道:“圣上下旨要他处理人丁税,即便年关之前他剿不完匪,你若是杀了他,不就算是违抗圣旨了?”
周弗明也点头道:“不错。即便这件事情拖到了年关之后,只要他把人丁税的事情办成了,圣上必定下旨封赏,有全州百姓作保,而他又有皇命在身,那时候可就不能说杀就杀了。”
这二人虽然远离朝堂数年,但毕竟一直都和官员打交道,所以这点远见还是有的。
说罢,两人看向李章,见他抿了口热茶,不急不缓开口道:
“江公和周公说的都是心腹之言,但可别忘了,改税这事波及的可不止你们两个。”
“李刺史是说……阮大人?”
李章点头道:“若论对朝堂风向的把控,咱们谁也比不上吏部尚书大人啊。”
周弗明心中有了底,但仍是狐疑道:“阮大人真能和咱们一条心?”
“他阮家在兖州的地可不比咱们少。”江川立刻反应过来道。
听了此话,周弗明脸上神色稍缓,道:“有阮大人在朝中,等到年关以后萧云峥事情办不成,有把柄在手,届时随便给他安排个什么罪名,这事便也算是了了。”
江川点了点头,忽道:“朝中不是还有程公公么,若真是比起来,哪个能比得上程公公在圣上面前得脸?”他说着,转头看向周弗明。
周弗明能有如今这地位,还是因为当年程余只是个小黄门的时候,周弗明还在朝中做刑部侍郎,两人当时便有些交情。后来周弗明犯了事,被贬回兖州,没过两年便辞官了,程余也当上了中常侍,却仍然惦念着这份交情,年年都会叫人送节礼回兖州,落在外人眼里,就是私交颇深了。
周弗明既没有官职,也没有富庶的祖上,而今能够坐在这里全靠和程余的这几分交情。
听了这番奉承之语,周弗明摸着胡子笑笑,眼中尽是得意之色。
江川知道他心里那些花花肠子,突然话锋一转,装作一副半知半解的样子问道:“如今谁人不知,奏折凡是要呈给圣上,都是先要程公公审一遍的。程公公既然和周公有交情,怎么还允了萧云峥的奏疏?莫不是将周公忘了?”
周弗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没接这话。
江川看他变脸变得甚快,心中暗暗冷笑,面上却一副无辜之态:“诶呦,瞧我这话说的,程公公日理万机的,哪里会理会这种小事呢。”
他们两个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李章没心思看他们在这打擂台,左右这次是将这两个老狐狸暂时安抚住了。他推脱自己官署有事,正欲离开的时候,恰有小厮叩门进来,像是有事要说。
“大人,外头萧将军在门口,说……”小厮话说了一半,瞥了一眼李章身后坐着的周江二人,“说听闻刺史大人身体抱恙,特来探望。又说自己虽然接了圣旨,但有许多懵懂之处,若是大人身体好些,他也想请教一番。”
李章一怔,眉头直跳:“他何时来的?”
“刚来不久,小的不敢怠慢,将人正堂去了。”
李章点点头,回头看了周、江一眼,道:“两位还请在这里等上片刻,待我将他打发走,再悄悄送二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