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眼睛睁开的那一瞬,容昭率先感到的便是身体仿佛被人揉碎的痛感。

    她做了个极其冗长的梦。

    梦中没有高煜,没有萧瑾,没有兖州城发生的一切,她仍旧宿在永宁宫温软的玉床上,有父母疼爱,兄长呵护,安然顺遂的长大。

    据说,人在濒死之时往往会梦见自己最想要得到的东西。容昭一直都知道是假的,但是却忍不住动摇,倘若是这样一直活在梦中……

    可等到彻底睁开双眼,药香侵入鼻中的那一瞬间,她便立刻清醒了过来。

    自欺欺人向来是最无用的。

    见状花姨喜极而泣:“阁主可算是醒了……”

    容昭的双眼已经恢复,面前的一切都渐渐清晰起来。她看向立在床前的众人,艰难问道:“我睡了多久?”

    “整整两日。”

    还好,没有她想的那样久。

    然而角落中一个修长身影的出现却让她觉得有些意外。

    张赫崇怎么来了?

    难不成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还是兖州那边出了什么差错?

    容昭困乏的瞳孔落在他的身上,顾不得周身疲软,正欲开口问询之时,段钺却强硬打断道:“阿姐刚刚醒,如今该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花姨附和道:“此番凶险,阁主想必自己心中也清楚,倘若再犯一回,后果不堪设想。不论有什么要紧事,都先将身体养好了,以后再说罢。”

    听闻此言,张赫崇沉沉的目光望过来,半晌后,抬手行礼道:“我原本来也是为了探望阁主。阁中还有一应事务,现如今阁主既然已经醒转,我便先行离开了。”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并不多做停留。

    容昭没有心力去猜测张赫崇这些时日的古怪,牵机散的痛楚仍未消退,心口亦仿佛被一口热锅轻蒸慢烤着,她从前或许还能够通过调动内力缓解几分,但此次毒发实在是过于猛烈,除了忍受,别无他法。

    “花姨,我饿了。”她扯了扯发白的嘴角,小声道。

    花姨此刻才反应过来,她已经整整两日没进过米水,忙道:“我在炉上煨了粥,你且等等。”

    说罢,花姨小步离开了房间内。

    “阿钺。”容昭气若游丝道:“替我回趟参将府,萧云峥若是不在府中你便等他回来,告诉他圣旨下发之前我一定能够赶回去,其余的什么也不必说。”

    说罢,她又补充了一句:“只这一件事情,剩下的我全部都听你和花姨的。”

    少年的脸上出现一丝犹豫,但最后还是出门了。

    兖州城的事情耽误不得,她虽然并不认为萧云峥是个会临时变卦的人,但是此事事关重大,绝不能出差错,倘若萧云峥回去发现自己和段钺都不见踪迹,以为是她反悔,事情便难办了。

    花姨端着粥进来的时候,段钺已经离开了。

    她叹道:“阿钺又是被你叫去做什么事情了吧。”一勺滚烫的粥递到了容昭的唇边。

    她轻轻张口吞下,温热的感觉瞬间在口中化开,仿佛疼痛也稍稍减了些。

    “我知道我劝不住你,但还是要说,无论你想要做什么事情,命没了,便什么都没了。”

    容昭轻声道:“花姨,我知道的。”

    花姨点了点头,心中清楚她不是会乱来的人,于是也没再过问更多的事情,只道:“你既心中有数,我便也不多说了,喝了粥便休息罢,我晚些煮了粥再来看你。”

    花姨走后,容昭原本困倦的神思却渐渐专注起来。

    距离萧瑾过身已经过了整整三日,如果萧云峥真的是当年的蜀王的话,那么萧瑾会不会在死之前将事情的真相告知于他?

    他知道了真相之后,又该如何?

    可事已至此,萧云峥既已入局,她便不能退了。若是张赫崇的消息再早一些……

    若是她从一开始知道萧云峥的身份,不论要废上多少的筹谋算计,也根本不会将他牵扯进这件事情中。

    沈崇当年和盛仁帝关系何其亲厚,蜀王葬身火海之后,盛仁帝悲恸万分,下令百官祭祀,一并停了三日的早朝,足见这孩子在他心目中的分量。

    容昭苦笑一声。

    这算什么?她父亲如此珍重之人,此番又被她推进火海中么,叫她连恨意都还未消减,却又再添些愧意么?

    造化弄人四个字,她十二年前就体会过了。

    ·

    十日之后。

    正值十一月下旬,天气愈加寒冷起来。

    这些时日大雪断断续续,使整个兖州城都淬了一层冰雪的外壳。年关将至,街上行人却只有寥寥,无半分年节的和乐之景。

    容昭回到参将府的时候,萧云峥正在院中练枪。

    枪尖划过地面,激起一片飞雪,正正落在了容昭的正前方。段钺闪身挡在她的面前,萧云峥才看清楚来人是谁,忙将手中长枪别至身后,问道:“可有伤到姑娘?”

    初时未觉,此番再见,容昭忽地想起来她初见萧云峥时那异常熟悉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她是见过沈崇的画像的。

    画像就挂在太极殿正中,每每逢时遇节,盛仁帝都会带着合宫上柱香。

    水墨蓦地勾勒在萧云峥脸上,与书卷上的笔迹渐渐重合。

    只可惜眉眼神似故人的眉眼,风雪却远胜旧日的寒凉。

    容昭顿了顿,行礼道:“无妨。许久未见,将军可还安好?”

    她注意到,萧云峥修长的身影似乎比往日清减了几分。

    他掷下手中长枪,躬身回礼道:“劳姑娘挂怀,我一切都好。只是姑娘面色有些苍白,可是身体不适?”

    他的眼神落在容昭正被段钺搀扶的手肘处。

    “许是来的路上冷到了,无伤大雅。”容昭道。

    萧云峥点头道:“近日天气的确十分寒冷,姑娘应当多添几件衣物才是。”

    容昭抬起眼,看见他嘴角噙着丝丝和善的笑意,答道:“将军所言甚是。”

    她心中忽地腾起一抹怪异的错觉。

    如若没有这一番的恩恩怨怨,再把时间往回扯上十二年,彼时她与萧云峥同在洛阳城中,一位是皇室女,一位是异姓王,两人也该是认识的。

    可那场翻天覆地的风浪刮过,身在这千里之外的兖州城中时,却也被老天按在了同一条船上,如今得见,算得上半个故人了。

    压下心中思绪,容昭道:“家中突然有事,我并非是故意要不告而别,幸而没有误了事,还望将军不要怪罪。”

    萧云峥摆手道:“既是没有误事,我又为何要怪罪?即便圣旨已下姑娘仍然没有回来,我作为兖州军的参将,此事也不能全部仰仗姑娘。况且姑娘也绝非敷衍之人,此番贸然离开必定是有十分要紧的事情。”

    容昭道:“早先听闻将军父亲病逝,不免有些担忧将军太过感伤,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将军是纵横战场之人,心性之坚毅自然也非常人可及。”

    萧云峥笑了笑,明言道:“家父突然辞世,初闻噩耗时,我的确悲痛万分。但家父过身前留有书信一封,得以让我看清楚了许多,也算是灾过福生了。”

    他毫不遮掩,将话茬直接引到容昭感兴趣的事情上,是在等她开口问。

    兖州在这二十余年间,所发生的震天骇地的大事,无论如何都逃不脱兖州军三个字。容昭只要一开口询问,萧云峥便会知道她确实是为此事而来。

    他是在试探。试探她费心筹谋这一切是不是和兖州军有关,试探她这些时日的不辞而别是不是因为萧瑾病逝。

    他实在是太聪明了,聪明到容昭几乎不敢表露任何别样的情绪,唯恐被他看穿。

    “将军如此说,必然是极为重要的事情。”容昭淡淡道。

    萧云峥仍然垂眸看向她:“不错,的确十分重要,重要到牵扯一桩滔天大事,这件事情姑娘大概也听说过。”

    容昭挑了挑眉:“哦?我知道的事情?”

    萧云峥点头道:“姑娘一定知道,毕竟此事关系到当年兖州军和于阗的那一战。”

    “我的确略有耳闻。但那年我还未出生,所以知道的事情并不多。”

    萧云峥故作惊讶道:“我听何嘉说起,姑娘的父亲不也参与了那一战?而姑娘如今来兖州城中做的一切,也是因为怀疑其中内情,想替自己的父亲讨个真相。”

    二人目光交错,容昭淡漠的瞳孔此刻却并未溢出其他情感。

    她忽地笑了,笑意却只停留在嘴角:“将军是聪明人,我以为将军应当知道,那番解释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

    萧云峥道:“姑娘倒是直言不讳。”

    容昭笑道:“将军以诚待我,我亦当以诚待之。”

    “那这么说来,姑娘来兖州城的目的,也和兖州军无关了?”

    “一桩陈年旧事,将军以为,我为何会同它有牵扯?”容昭反问道。

    萧云峥并没有回答。

    微风徐起,雪色荡然。许多开不了口的话,此刻都碾碎成尘,融在漫天的风雪里。

    容昭不想让这雪落在他身上。

    良久之后,萧云峥缓缓道:“姑娘说的是,既是陈年旧事,如今知道的人本就少之又少,而姑娘年纪尚轻,又怎会同它有所牵扯。”

    他低低笑了一声:“是我冒犯了。”

    容昭手指微缩,回道:“是我诓骗将军在先,将军不计较,已是十分宽宏豁达了。”

    当年那番波折里,陷了太多人太多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想说清又只能将伤疤翻开,露出里面溃烂的肉和骨头来。

    如今生者寥寥,恩怨之间亦隔了整整一辈人,那些不清不白的往事,便也该随着昔年那场大雪,淡忘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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