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始终静静地坐着,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间隔。起初,两人看着像是发呆,再细细观察,又都好似在愁苦些什么,不知是夜晚的疲倦趁人松懈,卷走了平日里的精气神,还是真的有无尽忧思萦绕心头。

    黑夜如此漫长,长到几分钟像是一辈子,人就这样一分一秒地坐着,耐心无处消磨,原来在睡梦中倏忽而过的光阴是如此难熬。

    眼前黑暗不休,头顶星空永恒,天地之间,时光恍若静止,唯有渺小的生物那一瞬瞬微弱的呼吸证明着万物的生生不息。

    两个人都不记得究竟是谁最先缩短了那段间隔。

    也许是原野,她将棉签滚进酒精瓶子里,温柔地为汪麟擦拭手臂上干掉的血迹和碘酒留下的颜色。

    也许是汪麟,她默默地掀开衣袖,伤痕袒露在黑夜里,旁若无人,如同戴上了一层面具——今夜,我不是我。

    原野看了看时间,已经凌晨三点,仅一段路,但她执意要送汪麟回宿舍。

    关于伤痕的由来和原因,两个人只字未提。

    原野让汪麟午休时间来办公室找她,她要带着汪麟去诊所,并承诺不会告诉别人,前提是汪麟乖乖听话。

    这算是两个人之间一丁点难得的默契。

    天色亮的比平常晚些,但总归是亮了,可惜的是太阳迟迟没有露面。

    厚厚的云在头顶压着,不知滚了几层灰尘,攒了多少雨水。

    目之所及,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天与地之间的界限变得浑浊,所有靓丽夺目的颜色在不知不觉中消减殆尽,像罩上一层网纱,使人看得不真切。

    乔相京挤在原野跟前说好话,想让原野替他批卷子。

    原野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无视。

    她正在查找云溪镇有资格做全面体检的医院。

    其实不用特意找,云溪镇总共就两家医院,一家老牌私立医院,一家新建公立医院。

    私立医院的优势在于经验丰富,医生资历深厚,但是设备老化落后,都是些十几年的老机器。再加上,私立医院承包期不剩几年,政府有意扶持公立医院发展,划拨大量资金为公立医院购入较为先进的仪器设备,一来二去,有设备需求的人们不得不前往公立医院就诊。

    关于医院详情,手机界面划拉两下就到底了。

    乔相京凑过来:“你要去医院?不舒服?”

    快要十二点,原野把手机揣进兜里,起身挎上包,径直出门去了。

    乔相京抱着一摞卷子,看着卷面与答案完全对不上的ABCD,通通一顿大红叉伺候,翻页的间隙,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追上原野的身影。

    之前他威胁原野的时候,原野还会瞪回来,今个一言不发地就出门去了,还出奇地背了包,乔相京想,那包里一定有名堂。

    原野没在教室门口等汪麟,小孩子脸皮薄,不想显得自己被老师特别关照,省的被有心的人调侃,再者,汪麟本来就很排斥跟任何人走近,好像有碍她的高冷形象似的。

    过了几分钟,乔相京手里的卷子还是那么厚,最好判的选择题都让他判出来天荒地老的架势。

    他在门口望一望,又跑到窗边照上一照,终于在门岗的亭子下面发现原野。

    那个包许是有些重,一遍一遍地从她肩上滑落,原野提得不耐烦,索性就让它坠在臂弯,她低着头摆弄脚下,偶尔往教学楼的方向看一下,应该是在等人。

    乔相京在办公室环视一圈,云溪小分队的人都在,她这是在等谁?

    乔相京喃喃自语:“哦,可能是来找她的那个什么礼。”

    “我吗?”至礼出现在乔相京身后,看了看楼下原野的身影,咬了一口脆甜的苹果。

    “吓死我了。你怎么在这儿?你不应该……”乔相京一头雾水,指指楼下。

    “我应该在楼下?”至礼笑一笑,“她不是在等我哦。”这句说完她觉得还不够尽兴,一丁点小火苗在她眼前扑闪,怎么没理由添点柴火吹吹风?

    “神神秘秘的,估计是有约会。她化妆了,你没发现?”

    至礼这么顺嘴一提,云里雾里的乔相京瞬间醍醐灌顶。

    就说今天看着原野有点不一样呢,回想刚才的场景,她的嘴唇确实比平常红了一些,但是也仅仅是这一点区别而已。

    女生化妆不应该是粉底、鼻影、高光、腮红、假睫毛通通上阵才能配称之为化妆吗?像她这样好似只涂了一层浅色唇釉顶多叫心血来潮。

    “她连眉毛都没修。”乔相京在窗户前面,把手机镜头放到最大倍数,企图照下一张证据来佐证他的说法,“还有那头发,毛毛躁躁的,一看就是没护理。这肯定不是去约会。约会就不可能这副模样。”

    楼底下,原野打了个喷嚏。

    她缩缩肩膀,心想:“果然还是着凉了。”

    至礼看破不说破,嗤笑道:“她见你的时候涂过唇蜜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在乔相京面前,别说不涂唇蜜了,她甚至连脸都可以不要!

    原野刚来云溪镇的那几日,水土不服,脸上过敏,一块接着一块的红斑和皮癣在脸上爆开。

    乔相京看她可怜,托人寄过来一些舒敏的护肤品。

    那几天,原野见谁都戴着口罩,捂着帽子,冯娜劝她摘下来,告诉她皮肤需要呼吸才能好得快些。

    起先,原野还十分犹豫,再三推脱说自己不好意思,怕吓到大家,这件事也就一笑带过了。

    但她见乔相京的时候,恨不得让全脸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呼吸到新鲜空气,连没有过敏的额头也不外如是,每天见她,她都绾一个大光明的丸子头,圆圆的脑壳像一枚卤蛋,还是发红的卤蛋。

    乔相京心里正别扭着,那边至礼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不禁发笑。

    汪麟磨磨唧唧地拖了很久才出现。

    原野抱臂靠墙,看着她,歪歪脑袋问:“怎么,想反悔?”

    汪麟迟疑的功夫,原野已经搂住她的肩膀,同门卫师傅打招呼说:“大爷,这是我班的学生,我带她出去一下啊。”

    屋里的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模糊不清的画面里咿咿呀呀地唱着老戏,大爷坐在晃晃悠悠的摇椅上,左手端着茶杯,右手打着拍子。

    原野喊了几声,大爷始终没有回头。她跨上台阶的那一秒,大爷背对着窗户摆了摆手。

    原野不太理解:“可以走了?”

    汪麟点点头:“走吧。”

    一眨眼的功夫,原野的身影从门口消失,任乔相京的目光如何追随,都寻不到一个确切的落点。

    至礼眼睁睁地看着他隐隐藏起的愠怒慢慢变成失落,不挑明也不说破,任凭乔相京被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玩弄,沉溺在情绪的泥潭里无法自拔。

    乔相京目送着原野和汪麟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方才安心坐下来。

    原野对汪麟说的是去小诊所,现在汪麟一脸懵地站在医院新盖的大楼前。

    原野看见汪麟皱着眉头就知道事情不妙,接着她给出了一个让汪麟无法拒绝的理由:“不要误会,我没想骗你。我查了医院的信息,新盖的,我的医保卡只有在这才能报销。这几个月我的工资少得可怜,你就当体谅体谅我的钱包。”

    汪麟虽然心中不忿,但又无从发火,只能乖乖地跟在原野屁股后头听她安排。

    她还没有自己来过大医院,以为只是简单上个药,没成想繁杂的检查项目一项堆叠一项,开始她还留个心眼,关注着检查项目是什么,花了多少钱,但是接连的排队、等电梯、跑楼层让她筋疲力尽,最后不得已,全权听任比较有经验的原野。

    原野瞒着汪麟办了全身体检的套餐,骗她说这能全额报销,还说这个月的钱没法结转到下个月,不用就浪费了。

    汪麟吃亏就吃亏在社会经验不足,医保报销虽然略有耳闻,但是再进一步的是全额还是限额,当月结转还是当年结转这些细节她一概不知。

    她听了原野一本正经的说辞,又被她穿梭于各个窗口之间娴熟的身影诓骗,稀里糊涂上了贼船。

    医生一看来人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身上还穿着校服,面上全都闪过一丝怪异的哂笑。

    原野手里拿着几张薄薄的单子,单子上面是医生随意勾画的检查项目和指标极少的查验结果。

    她揉揉太阳穴:这跟小诊所有什么区别?

    妇科科室门前,汪麟扒着门框,任原野搬出来各种理由,都死活不肯进去。

    一向高冷的汪麟此刻又哭又闹,就差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原野在一旁哭笑不得,只能作罢:“好了,不查。”

    做胸透的队伍很长,汪麟只等了一会儿便失去耐心,想趁着原野不注意溜掉,被原野三番五次地抓回来。

    偶然间,原野瞥到角落里僻静的一处开着门,偶尔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进出,再一看上面的科室名字——理疗科,她想到网页上的几句评论。

    —“理疗科的老中医真的很神!一下就说准我爸最近没少抽烟的事,我妈在旁边脸都绿了,一直谎称自己在戒烟的老爸恨不得钻个地缝哈哈哈哈。”

    —“医院从哪儿把当代扁鹊挖过来的?”

    她当下就带着汪麟调头把脉去了。

    屋内漫着一股淡淡的药草味道,一个老中医头发花白,胡须飘扬,穿着中式大褂,正在翻一本发黄的古医书。

    关于汪麟,老先生倒是没说什么,只开了几味药。

    但他瞧原野的眼神颇有几分深意,非要给原野也把上一脉,原野推脱不过只得坐下,老中医眉头皱起,问原野:“你可生过什么大病?”

    原野摇头:“并没有。”

    老先生心中犯难:“奇怪。”

    他让原野撩起头发,细致地观察她的后脑勺,终于在两侧耳后发现细小的针孔。

    老先生执意要让原野一周后再来一趟,他有些事情要确认。

    抽血结果等下午才能拿到,原野带着汪麟去护士站处理身上的伤口,装了一兜子外敷内服的药。

    原野问汪麟想吃什么,火锅,烤肉,东北菜,还是面食。

    汪麟指了指街对面一家很小的门店,说她想吃那个。

    原野还没看清那是什么,汪麟就否定了自己的提议:算了,快上课了,吃午饭会迟到。

    原野问:“下午第一节课是什么课?”

    汪麟:“数学。”

    原野:“哦,那没事。”

    原野在路口张望,确认没有车之后牵上汪麟的手,走去对街。

    汪麟虽然没有抗拒,跟上了原野的脚步,但还是有些迟疑:“这不太好吧……我没请假……”

    “我替你请。”

    “乔老师今天讲考试的卷子,缺课的话我会跟不上。”

    两人过了马路,原野停下脚步,转过身正视汪麟:“不用担心,我可以辅导你。”

    她沉吟一会儿,接着说:“而且,乔老师的数学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我教的。你可以跳过他这个师兄来找我这个师祖,这样你就跟他平辈了,算他大师姐。”

    难得一见,汪麟笑了。

    瘦瘦薄薄的身体喷发出笑意,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紧绷的皮肉同时向两侧展开,显露出少见的松弛,蜡黄的脸上浮现少女的红晕,肩膀随着咯咯的笑声在空中一抖一抖的。

    原野将她揽进怀里,汪麟一怔,没有抗拒,额头轻轻摩擦她的胸脯,冰蚕丝的外衫透着丝丝清凉之意。

    如此近的距离里,原野身上散发的淡淡的栀子花香味钻进她的鼻子、耳朵、眼睛,到达她的大脑,汪麟顿时觉得心安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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