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的底板上凸显出来三个白黄相间的艺术字——乐堡土，字体旁边形象地配上汉堡和薯条，五颜六色的灯泡环绕背景板一圈，在大白天搔首弄姿，如果不是这里位于相对繁华的闹市区，原野真的要怀疑这是不是一家正经店，万一打着食品店的招牌做一些颜色交易可怎么办。
原野仰头盯着那个“土”字，哭笑不得，只看了一会儿，便被那花花绿绿的劣质灯泡伤了眼，连带觉着脑袋疼。
汪麟的小手蜷在原野的大手里，手心微微发汗，她看向那个灯牌的眼神与原野完全不同，像是看见期待已久的新世界的大门，那个梦幻的世界就该长成这个样子——五光十色、多姿多彩、绚烂闪耀、吸人眼球——一脚踏进去便是快乐天堂。
原野能明显感觉到身边这个小孩心里按捺不住的激动。
行吧，舍命陪君子。
狭小的店铺在商业街里被挤来挤去，只剩下一扇门的空间。
原野掀开发黄的塑料门帘，鼓足了勇气迈进去。
店里比街上凉快很多，冷气开得很足，暖调的灯光打在黄木的桌椅上，稀稀拉拉的人间隔就坐。
“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糟。”原野安慰自己。
黑色的吧台前，汪麟梗着脖子抬头，眯起眼睛辨认显示屏上的套餐，披着深棕色围裙的小姐姐向原野推荐人气商品。
原野不喜欢吃快餐，把选择权交给汪麟，贴心地补了一句：“挑自己喜欢吃的，别看价钱，我有卡，全国通用。”
什么卡，原野没说。
店员小姐姐：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店有全国通用的会员卡？
汪麟不搭原野这茬，最后点了汉堡、薯条和可乐。
店员向她们推荐：“炸鸡块要不要？买在一起更划算。”
一般人听到这个营销策略很难不上当，但是汪麟坚定地回绝：“不需要。”
很快，双人份的快餐摆到两人面前，原野又额外给汪麟要了一杯柳橙汁。
橙色的托盘上，边边角角出现裂痕和破碎，但是清洗得尽量干净，没有油腻，白色的餐纸垫在两包薯条下面，浅浅地浸上薯条的油渍。
汪麟两只手握住一大只汉堡包，火急火燎地连带着包装纸一口吞了下去，一大口面包混合着肉在她的嘴里走个流程，不见咀嚼便生吞下去，她沉浸在纯粹的美食世界里，旁若无人，边吃边露出享受的表情。
原野侧过头去看她，随手抽了一张纸巾，替她擦掉嘴角沾上的沙拉酱。
汪麟没有抗拒，许是真的腾不出多余的嘴和手来拒绝原野的好意。
“你怎么不吃？”一个汉堡和一包薯条已经进了肚，汪麟还是有些意犹未尽。
“你吃吧，我不饿。”
“不喜欢吃？”
“我觉得有点油。”
听到这话，汪麟毫不客气地将原野那份也收入囊中。
她像是饿了三天三夜才见到饭菜，小小的一个人长了两个人的胃口。
不过第二个汉堡吃到一半，她就开始显得力不从心——胃里早已没了位置，手里的汉堡却舍不得放下，就这么犹犹豫豫地在唇边徘徊，过一会儿咬一小口，在嘴里慢慢咀嚼，细细地咽下。
原野怕她有心理压力：“吃不下就算了，想吃的话下次还来。”
汪麟嗅了嗅汉堡的味道，不甘心地放下来。
随后两个人同一时间开口。
原野：“差点忘了……”
汪麟：“那个……”
她们互相对视一眼，汪麟说：“你先说吧。”
原野将藏在身后的包放到桌子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送给你的。”
汪麟将信将疑地打开，映入眼帘地是几册厚厚的书，新的，穿着册封，光亮的扉页反射头顶上的光，映出二人柔泽的影子来。
为什么给学生送礼物不是文具就是书本呢？
无趣的大人们什么时候能有点新创意。
原野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我看过你上课，研究了你的成绩，发现你很有天分，这些是我从市面上搜罗来的入门书籍，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看一看。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汪麟盯着包里码得整齐的奥数题，和只看名字就知道很高深的专业书籍，《意识的解释》、《基因论》等等，陷入沉思：这会不会跨度有点大？
前一秒她还是埋头奥数专注升学的中学生，后一秒就应该坐在悠闲的咖啡厅里握一本高大上的专业书籍？
虽然只是入门，但也确实遥远了一些。
她草草地浏览过去，目光在《基因论》上停留了片刻，她想问点什么，最后还是忍住没说，“嗯”了一声点点头表示谢意。
原野满意地咂摸了一口要过来的一杯温水：“你刚刚想说什么？”
汪麟把书收起来，两只手搭在桌子上，有些难以启齿。
原野不催她，等汪麟拾掇好心事，组织好语言。
她深呼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很感谢您对我的关心。但是，我这个人比较倒霉，跟我扯到一块的人和事，通常没有什么好下场，所以以后也请您离我远一些吧。”
原野不为所动，只觉得这些场面似曾相识。
是不是所有遭遇不幸的人都会固执又可怜地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原因？
原野：“那一会儿你自己走回去？”
汪麟被打个措手不及，佯装出来的大人模样被原野一句话击溃，小孩子过家家说的话最终会被现实一一击垮，比如海誓山盟面前的车贷房贷，比如汪麟要回学校但是兜里没有一分钱。
“啊……啊，那个……还得麻烦你带我回去。”
汪麟的头埋得更低，面上露出一丝因为没有氪金而导致游戏失败的窘迫和尴尬。
原野计谋得逞，得意一笑：“包也送你了，吃好了就走吧。”
汪麟像是有什么顾忌，稍稍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跑到前台同服务员说，想把这些剩下的打包回去。
教学楼前，汪麟仰起头，张开嘴巴，对着空气一通呼呼喝喝，随后将外衣甩上几轮，试图抖落身上浓重的油腻味道。
套装书册的崭新气味被油腻的暧昧气息纠缠拉扯，剩下的食物同书本一起混在书包里，被有棱有角的边角页戳伤，在一路的挤压之下失去形状，变得扭曲。
教室的门虚虚地掩着，一股热气按耐不住地从门内四下逃窜，闷乎乎的热气里包裹着汗味、果皮的腐烂味、滴水拖把的腥气味和角落里不明的脚臭味。
汪麟屏住呼吸，皱了皱眉，将自己身上残存的那点味道忘了干净——小巫见大巫。
五班的同学们都闷着头，奋笔疾书。
汪麟打开门，长长的吱呀声在这个沉闷的教室里划开一道口子，一些同学抬起头看她，一些同学从昏沉沉的盹里醒来。
冯娜坐在窗边的凳子上，捧着一本《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手指草草地翻过几页，又翻回来，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盯着那几行字反反复复地读，像一个笨拙的工匠，粗蠢的手指握着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朽木上使着拙劲，胡乱刻了一通，结果是可怜的木头上经历了一场战争，但脑子里一个字都没留下。
原野提前同冯娜打过招呼，冯娜见汪麟进来，什么也没说，又低下头去聚精会神地雕刻。
下班时间，刘鑫吼了一嗓子：“晚上吃啥！”
林榆晚和肖逸飞叽叽喳喳地跟上话题，从小炒、爆肚说到烧烤、小吃。
葛嫄老师收拾好她那只精致的挎包，对着镜子浅浅抿了一嘴口红，笑意盈盈，问：“你们经常在一起吃饭？”
“对。”
“真好。年轻人聚在一起肯定很有意思。”
云溪小分队脱去职业外衣，像是一个专业的干饭组织，日日钻研餐食，有组织、有纪律地展开一场场大规模食物掠夺活动。
原野问冯娜：“进度怎么样了？”
冯娜还没说话，乔相京便开口了，他一边津津有味地吮吸鸡爪子，一边调侃原野：“你别逼人太紧，准备也是要有个过程的。一看就是当领导当惯了，一点也不体恤民情，到哪儿都是push人。”
原野手里的筷子隐隐发出折断的声音，她在心里翻一个白眼，心中默念口诀：不生气，不生气，气出病来没人替。
乔相京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沾着烤鸡黄油的嘴巴叭叭地还想说个不停，被有眼色的冯娜及时打断，她呼隆呼隆一口气把一盘切开的鸡肉都倒进乔相京面前的盘子：“诶呀，没有啦，我正在准备呢，有些问题还要请教小野。乔大哥，你多吃点。”
言外之意，少说两句。
但是他今天不知怎么了，“高情商”、“识大体”、“嘴甜”的标签通通抛去不顾，无视冯娜这么明显的提醒，铁了心要跟原野呛上几句。
一旁的至礼纵览全局，眼睛贼溜溜地在两个人身上转来转去，笑而不语。
冯娜见乔相京这边挽救无果，颇为担忧的眼神投向原野。
气氛剑拔弩张，偏偏原野在这时候沉默了几秒，众人的屏息凝神造就了出奇的寂静，这寂静衬得原本紧张的空气更多了几分火药味。
半晌，原野缓缓抬手。
在场的目光纷纷被她的一招一式所吸引：“要开始了吗？！放大招？！”
万众瞩目之下，原野打了一个空嗝——她拍拍胸脯，给自己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