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柠保证一周内会把那两千块钱补上，陈茹才答应不去学校找周野麻烦。
她那两千块钱，买完衣服鞋子化妆品后还剩五百，再加上以前的零花钱，勉勉强强只能凑出一千块，开学后住校的开销也没有着落。
如果徐佳还在身边，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借钱给她。
可是她们冷战已久，温柠无论如何也开不了那个口。
百般无奈下，她在市中心的某个大排档找了个兼职。
每天晚上七到十点，只有三个小时，一个月一千五，包晚饭。
老板人比较好说话，见她还是个学生，很爽快地同意预支一千块。
她白天在家学习，晚上就去大排档兼职。
虽然天寒地冻，每天忙忙碌碌，披着风雪回家，但温柠已经很满足了。
开阔的街边搭了个不大不小的棚子，能遮风挡雨，每次都座无虚席。
温柠打开冰柜，从里面拿出两瓶啤酒，放在九号桌。
四周都是喧闹声，热气腾腾，划拳撸串，有吐槽晋升无望的职场菜鸟，也有躲在这里逃避生活重压的中年男人。
“小柠啊，你把这个端给七号桌。”老板把一盘刚烤好的鸡翅鱿鱼递过来。
七号桌的男人大腹便便，酒气熏天，温柠把东西放下就走。
刚转身就听到后面传来酒杯掉地上的声音。
人醉后，容易丑态百出。
她弯腰去捡，男人也憨态可掬地弯腰：“没关系的小妹子，小妹子你读几年级啦？”
也不知道存的什么心，他碰到温柠的手，靠得近了，那股熏人的味儿让人恶心反胃。
温柠触电似的缩回手，浑身僵硬地站起来，像只惹恼的幼兽，瞪了他一眼。
店里面另一个兼职的女生连忙过来，笑着说：“大叔，我给你换个酒杯吧。”
她叫白薇，比温柠大一岁，家里也有个弟弟。
高一就辍学出来打工了，白天是电子厂的打工小妹，晚上就在大排档兼职。
接触社会早，人长得也机灵，场面话说起来如鱼得水，挡在温柠面前，三言两语就化解了尴尬。
温柠在水龙头下不停地搓手，钻心冰凉的水让人头脑清醒，那块嫩白的肉被搓得通红一片，好像是沾染了什么不得了的脏东西。
她转去棚子外，再忍不住喉间那股酸苦，呕的一下埋头就吐在草丛里。
生理性泪水糊了满脸。
零下两度的夜风把她五官都吹木了。
蓦地，她看到了什么，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分毫。
“温柠，你还好吧。”白薇端了杯热水过来。
温柠傻傻站着，视线一动不动看向别处——
酒店门口站了几个人，穿着体面，身形都有些不稳，说起话来拖腔带调。
侍应生把车门打开，那西装男大腹便便，忽的抬起手，笑着拍了拍男生的脸才上车。
那男生高许多，却比面前的中年男人至少小两轮，鞍前马后，姿态放低。
车子离开后，他还孤身站在原地，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寥落的背影。
黑云压城，风雪欲来，好像要摧毁着什么。
蓦地，他倒在那沥青马路上，就像被雷劈拦腰折断的白杨。
“白薇姐，你帮我给老板请个假。”
……
温柠泡了杯蜂蜜水，搀着人脑袋，一点点喂他喝下。
她坐在沙发上，盯着他阖着的双眼，脑子里不知道想什么。
在他站在路边那一刻，她犹豫过，要不要上前。
直到他倒地，那点犹豫顿时抛之脑后。
她又来了这个公寓，她曾发誓再也不会踏入半步的地方。
她不是从没见过他脆弱的样子。
却没见过他这么既脆弱又堕落成灰的样子。
那个记忆里的少年冷漠桀骜，绝不会像那样折了一身骄傲，在一堆人面前努力赔笑。
那还是周野吗？
他的酒醒得差不多了，温柠起身欲走，手腕蓦地被人抓住。
“温柠。”他嗓子很哑，“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
温柠抿了抿唇角，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说，直接走了。
—
深冬时节，天气愈发得冷。
温柠去了趟人民医院。
“一日三餐都正常吃吗？”
温柠：“没什么胃口。”
“多久没睡着觉了？”
温柠：“两个月……有在吃褪黑素。”
“学习呢，怎么样？”
温柠的手不安地捏着衣角，声音很低：“成绩下降了很多。”
……
医生面无表情地敲完病历，递给她几张心理测量表，“去填一下。”
大概二十分钟后，温柠得到一张诊断书。
指导意见：食欲减退引起低血糖，有可能导致晕倒甚至休克，长时间情绪低沉，悲观、厌世、忘性大，暂无明显的自虐倾向。
就诊科室：心理门诊
结论：有（中度）抑郁症状
医生给她开完药，让她去一楼大厅缴费取药。
温柠道完谢，离开。
她走出电梯口，瞥了眼缴费窗口，把药单和诊断书都扔进了垃圾桶。
外面在下雨，她没带伞，围巾裹住小脸，她戴上帽子就飞速跑开了。
—
后来又有好几个夜晚，她撞见烂醉如泥的周野。
瞧见他狼狈卑微到泥土里的模样。
谁还能想到曾经那个张狂难驯、高高在上的周家大少爷，会落魄成这样。
人生真是个迷。
虽然温柠无数次说服自己，他们已经分手了，周野的事与她再无干系。
可每次，每次她都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还是会心疼、心软、心有不甘。
他家的门锁仍旧没换密码，温柠一手搀着他，一手输入密码。
周野大半个身子都倾向她，在这个一米八的成年男子面前，温柠的力量显得薄弱，搀他时异常吃力，步履缓慢小心翼翼，但好在能安然无恙地把他带回家。
银色烟灰缸里插了很多烟蒂，看起来乱七八糟。
他躺在沙发，俊脸酡红，外套敞开，内衬T恤往上扯了几寸，露出精瘦的腰腹。
温柠挪开眼，去找蜂蜜。
冰箱里空无一物，干净得就像从来没有使用过。
于是温柠在某团上叫了跑腿，除了蜂蜜还买了些养胃护肝的药。
没多久，外卖员敲门。
温柠喂他喝完蜂蜜水，拧干温水浸过的帕子，给他擦额头和眉眼。
周野警觉地抓住她手腕，掀开眼皮，内里漆黑一片，像笼罩了层潮湿的山雾。
温柠的身子颤了下。
他劲道倏地变大，温柠疼得皱眉，“周野，你松手。”
也不知道他是醉着还是醒了，甩开温柠的手，长臂一挥，茶几上的水杯掀翻掉在地，烟灰缸也没能幸免于难，咣当一声，玻璃应声而碎。
他眼尾绯红，目光却没有焦距，像在说梦话：“一群捧高踩低的狗东西，得意时奉承讨好，跌落后又恨不得踩上一脚……大难临头各自飞，当初我爸的恩情是一点不记得了……”
他扯了扯唇，捏拳苦笑了下，“还要我下跪，说什么父债子偿。”
“我去你妈！”他挣扎着摔下沙发，周身的戾气无人可挡。
他情绪失控时，完全是另一个人。
温柠慌张失措地抱住他腰，哭出声：“阿野，阿野，你别这样。”
少年冷静下来，下巴搁在她肩上，深深地呼吸了几下。
温柠听到他发出呜咽的声音，像是野兽的悲鸣。
她的心揪成一团，把他抱得更紧，忽然手指有种黏糊湿润的触感，借着落地灯芒，她看到掌心的血迹。
不是自己的，那就是周野的。
她低头一看，他的手臂被地上的玻璃割伤。
“你等我，我去给你拿药。”
温柠去了他房间，在床头柜找到那个医药箱。
他以前经常打架，受伤是家常便饭。
她拿起药箱，没留意到柜面上还有别的东西，不小心碰倒，转身时才听到咣当一声。
地上一摊污渍，竟然是没合盖的墨水。
上面还躺着一张明信片，温柠捡起来，字迹显然是周野的。
没有幸免于难，飞溅的墨滴模糊了几个字眼。
却并不影响对信的理解。
温柠完全怔住了。
内容暧昧缠绵，这是一封情书，TO后面是两个字，只能看见三点水和一个“宁”。
她捏着这张纸，鼻子有些发酸，瞬间红了眼眶。
回到客厅，周野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血迹染红了衬衫袖子。
温柠坐下，给他上药。
他安安静静的，任由她折腾，难得听话的模样。
温柠给他缠上一截绷带，抬眸时，目光扫过他的长睫。
灯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勾勒出一道轮廓，狭长的眼尾有些红，此时已经收敛了戾气，让人心头发软。
她抿抿唇，“我看到你床边的信，是……写给我的吗？”
少年的目光怔了瞬。
“对不起，我不小心看到的。”温柠凑近，凝着他的双眸。
安静的夜里，视线交汇。
大概是连续数十天的失眠，让她头脑发晕，到了深夜更是不清醒。
她居然主动亲了他，还说出那样的胡话。
“周野，哪怕全世界都背叛你，我也会坚定地陪在你身边。”
“我喜欢你。我们重新在一起吧。”
她勾着他脖颈，额头相抵，泪水划过她瘦削的脸颊。
即使是热恋那会儿，她也从来没对他说过哪怕一句“我喜欢你”。
这是她第一次表白。
温柠颤着声说：
“周野，我们一起考大学吧。”
既然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
那我们和好吧，重新在一起吧。
我不计较了，过往那些真真假假我都认了。
周野盯着她的双眼，不知所措地叹了口气，重复道：“一起考大学……”
“好，一起考大学。”
这是多么美妙的承诺。
可是放在将来的某段岁月，温柠只觉得可笑至极。
……
寒假里大排档的生意不错，老板见温柠做事麻利、靠谱，结清工资之余还给她包了个五百的大红包，说如果下次想找兼职，随时欢迎她回来。
开学后，周野去学校了。
学校的流言蜚语很多，好在他以前的威严还在，往那一站，依旧是不容小觑的气场，没人敢当他面蹬鼻子上脸。
开学没几天，班主任让交留校申请表。
课间，周野把温柠堵在偏僻的走廊角落，嘴角带着暧昧的笑意：“别住校了，住我家吧？”
温柠：“？”
她推开他，脸蛋发红，“你胡说什么？”
他噗嗤一笑，把她扯进怀里，神情透着股懒劲儿：“别躲。不是说好了一起考大学吗？小柠老师，教教我呗。”
他的目光很深邃，平日看起来拒人千里，柔和下来时却仿佛饱含深情，让人轻易沉溺。
温柠靠在他怀里，又羞又恼，终究捱不住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