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宫中,鎏金香炉上方白烟盘旋,香味经久不散,是谢霁钟爱的龙涎香气味。
谢宜曲着指节,轻轻抵在鼻尖处:“太医言,父皇受不得冷风,所以要紧闭窗户,落下帷帐,如此香气聚于其中,更是闷人,不利于养病,这几日就不要焚香了。”
孙直:“是。”
“还有父皇床头的那两尊紫檀木雕,先收起来吧,别让那香气影响养病。”
孙直迟疑道:“这……那两尊木雕是乐康公主所献,陛下十分喜爱。”
谢宜淡声道:“父皇清醒痊愈后,若是问起,再挪回来就是了。”
“是。”孙直忙应道,“奴才稍后就让人去办。”
谢宜垂下手,目光落在躬着身子的孙直身上,静默半晌,突然道:“孙总管。”
“奴才在,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谢宜收回目光,朝外走去。
“参见公主。”谢宜走出兴庆宫,正遇上交替换班的两支巡逻侍卫,她脚下顿了一瞬,而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再过两日就是除夕,往年这个时候皇宫中早已是张灯结彩。今年却是一副肃杀冷寂之象,皇帝病重,这个除夕宫里宫外怕是都过不好了。
……
昱王府。
“陛下今日清醒过来,第一件事便是召了杜衡等官员进宫。”祁煦立在桌旁,手上动作未停,研磨着墨条,不解道:“殿下一早就得了消息,却任由事情这般发展吗?”
“他们是见不到陛下的。”温雁停了笔,问他:“今日是除夕?”
“是除夕。”见他自有打算,祁煦也没再多问什么。
此时,兴庆宫中,谢宜有些乏累,用手背轻轻地撑在下巴处,阖着眼养神。
“公主,陛下只清醒了一会儿,现下又昏睡不醒了,可诸位大臣还等在勤政殿中。”孙直询问道,“该怎么办才好?”
“今日是除夕,阖家团圆之日,不好让大臣们一直等在勤政殿中。”谢宜睁开眼睛,语气平淡,“父皇何时能醒也无定数,先让他们回去吧。”
“……是,奴才这就去传话。”孙直应着,躬身退了出去。
谢宜坐直身子,轻轻咳嗽两声,拿过茶盏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殿中日夜不间断地燃着炭火,又通风不畅,待久了嗓子干得很不舒服。
芙蕖从外头进来,带着一股寒气,挨近她耳边轻语。
无人高处,耳边风雪声飒飒,雪沫轻刮着脸颊,越是高处,风雪越大,虽有屋檐遮挡,寒风仍旧裹挟着白雪落在阑干之内,覆了薄薄的一层。
一深灰人影立于阑干旁,见谢宜到了,轻声道:“公主殿下。”
“太傅。”杜衡该是站在阑干处等了有一会儿,眉毛发丝都挂着细细的雪沫。
廊道宽阔,靠外的位置风雪袭人,往里要好些,雪落不到那里。
杜衡:“天寒地冻,劳烦公主了。”
“无妨。”为避免雪化之后洇湿斗篷,谢宜抬手拂去两肩薄雪,“我也好奇太傅是要说些什么。”
“陛下病重,公主在宫中侍疾多日,身体可还好?”
“……我很好。”不问谢霁的情况,倒问起她来了,谢宜浅浅笑了笑,“太傅有什么事,不如直言。”
杜衡微阖眼睑,这个地方冷得很,是不该再说其他的。
“苏家一事过后,我以为公主已是如愿以偿,会远离风波,可到如今却依旧陷于漩涡中,为何?”
杜衡的嗓音一向是温温和和的,谢宜听完,淡淡重复那四个字:“如愿以偿……”
杜衡知晓她报仇的心思不奇怪,甚至他是见过苏笃死时模样的。他这短短一句话,想要问的也定不似表面那么简单。
“父皇病重,不论朝中、后宫,各人有各的心思打算,你是谢昭的老师,父皇予你太傅之位,父皇的用心太傅应该很清楚。”
“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谢宜朝阑干外看去,脸色如常,只是没了笑意“哪怕大梦一场空,仍有无数人渴望和追求那至高的皇权富贵。”
“或许……”她语气十分平静,“我对那个位置也感兴趣呢。”
“公主是这般想的吗?”杜衡发问,却又不等她的回答,自顾自道:“我只恐公主不是这样的心思。”
谢宜偏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眸光稍稍停顿,她转回头,朝前走至阑干处。
这个地方挨着宫门,高阁俯视,可瞧见半数京城,白雪皑皑,似是随意抖开的白卷,但又有笔尖点落的其他颜色。
今日除夕,京城很热闹,那白茫中出现的点点红艳,应该是灯笼,又或是穿着红色新衣的百姓。
谢宜将阑干上的积雪拢在手里,边慢慢团成圆球,边说:“百姓渴求一位贤明的君王,能让他们过上安居乐业、丰衣足食的太平日子,与这些相比,他们会在乎那把椅子上坐着的人,姓甚名谁吗?”
“是姓谢?还是其他。”
“公主。”杜衡喊了她一声,走至她身侧。
“不是都言能者居之么,在我看来。”谢宜偏头直视他,眼眸黑亮,声音清冷,“血统,不值一提。”
她把雪球搁在阑干上,“太傅认为我说的是错的吗?”
“公主说的没错,却又有错。”杜衡缓缓说道,“天下万民,除了普通百姓,还有朝臣、世家、贵族,不管真心与否,至少面上,皇室正统可遏制他们的心思,令他们忌惮、臣服,不至于异心四起。”
她的想法没有错,但却天真。从古至今,有名正言顺者,有得位不正者,后者总要比前者付出更大的代价才能坐稳那个位置。
“陛下尚且后继有人,若是陛下殡天,外臣上位,于内朝堂纷争四起,于外周国虎视眈眈,内忧外患,谈何太平。”
“太傅说的,我知道。”谢宜语气冷淡,抬手将那团雪球拂了下去,我知道……
杜衡轻轻叹了口气,“公主……,天太冷了,回去吧。”
刚到宜华殿门口,宫女就小跑着迎了出来,“公主。”
“怎么了?”
“昱……昱王殿下来了。”
谢宜走进殿内,取下斗篷交由宫女带下去。
温雁坐在红木椅上,手边有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和一只木盒,他眼睛看着某处,谢宜进来时,目光又转到她身上。
谢宜问他:“有没有等很久?”
“没有。”
她站在火炉旁,借热气暖手,温雁走近,先是看了眼她的手背,烫伤已愈,他问她:“怎么苦着脸?”
那么明显吗,谢宜动动嘴角,想缓解一下有些僵硬的脸颊,温雁用温热的手背贴了贴。
“脸也很冰。”
“被冷风吹的。”谢宜碰了碰自己的眉心,“脸倒没事,但头疼。”
温雁轻轻笑了声:“也是被风吹的吗?”
温雁挪动位置,转到她身后,用指腹轻轻按柔她头部的穴位。
谢宜很受用,脸色慢慢转好,笑问他:“今日是除夕,你是来陪我守岁的?”
“守岁大概不成,但公主是否许我蹭一顿饭呢。”
手上暖和起来,头也不怎么疼了,谢宜愉悦道:“当然可以。”
吃饭时风雪终于停了一会儿,饭后却又重新飘起了细雪,打开了一扇小窗,外头夜色浓重,细雪飞扬。屋内的炭火烧得很热,自小窗吹进来的凉风,反倒让人更舒畅些。
温雁带来的木盒里面是新制的松子酥和条状的松仁糖,“你喜欢松子酥,这松仁糖应该也会喜欢,正好饭后可以尝一尝。”
“松仁糖也是王府的庖厨做的?”
与松子酥的口感大有不同,松仁糖入口是脆的,琥珀色的糖壳裹着一粒粒油润的松仁,糖壳清甜与干果香合在一起,味道很好,谢宜赞赏道:“王府的庖厨手艺很不错。”
温雁笑笑不语。
“对了。”谢宜问道,“兴庆宫周围的巡逻侍卫是你的人?”
见温雁点头,谢宜又问:“那孙直呢?”
“不是。”听到这样的回答,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温雁:“孙直做到内侍总管的位置,在皇帝身边十数载,他不会轻易成为谁的人。但他不是个蠢笨的,正因他够聪明,懂得审时度势,所以往往顺势而为,偏向有利的一方。”
“你这般问了,说明他还算听你的话,那很好。”小炉上的茶壶烧开了,滚水顶着壶盖上下跳动,温雁拿帕子垫着把手,取下茶壶,倒了两杯茶水。
谢宜吃完手中的糖点,拿帕子擦净手指,“在回宜华殿之前,杜太傅邀我说了一会儿话。”
“杜衡?大概能猜到他会和你说什么。”
“每个人的心思你大都能看出几分来。”脑中忽现往事,谢宜眼眸微动,语调带着淡淡的笑意:“所以我第一次去昱王府的时候,你就知晓我的来意?”
“我还记得那个刺客死的惨烈,弄了我一身的血。”提起这,谢宜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曾经有疑问的,现在倒是能问出口了:“你当时是故意吓唬我的,对吗?”
温雁呆住片刻,若是以前大方承认又如何,如今却不由得心虚,他看向谢宜,笑道:“那……我向公主赔个不是,可好?”
她当时确是另有所图,不需温雁道歉的,谢宜对上他的眼睛,但他们现在是可以玩笑打趣的关系,她说道:“今日的糕点不算,你的赔礼没有诚意呀。”
温雁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道:“那等下一次见面时,我再备好诚意满满的礼物。”
谢宜脸上笑意加深,虽然他那话听着有哄人的嫌疑。
外头风大了,卷着雪吹进屋来,茶水晾凉了些,入口仍有些烫,谢宜浅浅抿了一口,将话题扭回来:“杜衡居太傅位,自是洞察时局,他今日所言,提醒我那个位置需要一个合适的人。”
谢宜的手指贴着温热的杯壁摩挲,“如果我……”
她顿了顿,轻轻吸了口气:“如果我坐上那个位置。”
“殿下……当如何?”
温雁定定看着她,没有任何诧然,也没回答,反而是问她:“一直没有问过你,报仇之后,你想做什么?”
谢宜愣住,抬眸看了他一眼,又移开看向别处。
想做什么?我想……做什么?
沉默片刻,再开口,谢宜说的似乎和问题没什么关联:“在公主府听先生授课时,桑先生曾说,南边有广阔达百亩的荷花池塘,夏日绿浪红花层叠,一眼看不到尽头,可谓是真正的‘接天莲叶无穷碧’之景。”
她侧身看向那道四四方方的小窗,轻声道:“可我不曾见过。”
她说的含糊,温雁却能听懂,他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其他的,你不用在乎。”
不在乎……真能不在乎么?
此时此势,此乱局与她无关吗?
报仇,利用温雁,搅动风雨,然后扔下烂摊子,不管不顾?
“……不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