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日,谢霁醒了,但没再召大臣进宫。
如重石压身,谢霁连端正坐着都觉累得慌,将手肘支在桌面上,撑着身子。
手中握笔,轻微颤抖,一字一字写得很慢。
嘎吱,门被推开,谢霁停笔看向来人。
“呵……是你。”
谢霁的声音虚弱无力,毫无平时的气势,听着倒是陌生,谢宜欠身一礼:“父皇。”
殿中只有三人,谢宜对站在一旁的孙直说道:“孙总管先出去吧。”
“……是。”孙直低着头退了出去。
“谢宜,我这兴庆宫,你来去自如,就连……”谢霁说一句话,就需要喘息着缓一缓,“就连身边的奴才,也十分听你的话啊。”
“很好。”谢霁甩出手上的狼毫笔,力气不足,落不到谢宜的位置,只是啪嗒一声落在桌案前。
谢宜走上前,桌案上放着一盏亮堂的琉璃灯,案边的白端砚台盛着红色的朱砂墨汁,她看向谢霁手边,那是写了一半的诏书。
谢宜轻笑一声,不理会谢霁是何表情,说道:“父皇,孙总管出去了,但儿臣侍候在侧啊。”
谢宜从笔架上取下一支新笔,搁在他的手边,然后把自己的衣袖往上拉了些,拿起那方混着朱砂制成墨条,在砚台上慢慢研磨。
“父皇在写册立储君的诏书,您属意的是谁呢?”
也没想谢霁会回答她,谢宜继续说道:“皇姐吗?可她被您禁足的公主府中,她的舅家又是罪臣,怕是不合适吧。”
他强撑着坐直身子,轻嘲一笑,“你……也想你的名字在这诏书上?”
听着他话中轻蔑,谢宜倒不恼,笑道:“父皇栽培儿臣,让我入朝听政,又有意为我与昱王搭线。”
“正因如此,我现在能站在这里同父皇单独说话。”谢宜停止研磨,垂眸看向谢霁,笑意愈沉,“您依旧觉得这诏书上写不了我的名字吗?”
谢宜脸上挂着笑,一双杏眼却是冷得很。
一人坐着,一人站着,琉璃灯光微闪。谢霁直直看着她,他自醒后就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行将就木之躯,连看东西都是有些模糊不清。
谢宜还不满二十,真是年轻,三分似他,三分似……
“谢宜,你是恨朕的吧。”
谢霁微微眯起眼,问她:“朕病得蹊跷,可与你有关?”
谢霁病了,但不傻,他清楚自己的身体,如果不是有人动了手脚,他不会病倒得那般快,快到来不及做很多事情,现在醒了,也早已无力调查什么。
谢宜微阖眼睛,摇摇头,放下了墨条,“儿臣怎会做这样的事情。”
她执起那支新笔,蘸上朱墨,递给谢霁,“父皇,您起来太久了,不免精神不济,这诏书还是快些写了吧。”
谢霁迟疑着还是接过了那支笔,他手腕轻微发抖,写出的字却依旧端正有势。
在写至储君名字时,谢霁停笔顿住。他是不甘的……
琉璃灯亮久了,烛火将琉璃灯面烘得发烫,隔着距离也能隐隐感受到热度,谢宜往后退了半步,看了眼停顿的笔尖,又看向白端砚台内似血般墨汁。
“如果父皇落笔写下的名字,不是我想看到的,那这份诏书就作废了。”谢宜声音平静,“我会用谢昭的血,重拟一份。那时候……就不用父皇亲自动笔了。”
话音落下,谢霁那双已经不那么清明的眼睛,冰冷裹挟着阴鸷,向她投来。
谢宜却只是笑笑:“父皇,我现在……可以那么做。”
谢霁盯着她,提出最后的要求。
“谢宜,朕要你发誓,不能伤害谢昭。”
“你不能,其他人也不能。”
谢霁最放心不下自然是谢昭,呵……还真个好父亲,谢宜心里嘲讽,面上不露,缓步移到桌案前,看着谢霁,回答道:“可以。”
谢霁仍未下笔,他讽刺地勾了勾嘴角:“谢宜,朕提醒你一句,昱王从不是好拿捏的,你的结局还没确定呢,好自为之吧。”
谢宜回道:“您以前从未真心关怀过我,现在倒也不必考虑我今后如何。”
“落笔吧,父皇。”
……
夜里,谢霁病得更重了,隔段时间就得服下汤药才勉强吊住一口气。
他清醒时唤了宁妃来,人到了之后,他又是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苏月檀仍在殿内待了许久才出来。
“公主。”
“宁妃娘娘,父皇如何了?”谢宜示意宫女先将一碗汤药和一小只铜制香炉端进去。
“陛下是愈发迷糊了,以前他望着我偶有失神的时候,但从不会认错,他一直清楚……宁妃只是宁妃。”
“今夜倒是将我当成苏月皎了,颠倒反复地说了些话。”
这副与苏月皎相似的面貌,给她带来了荣华和富贵,带来了数年的离别和不得自由,一个用于怀念的纪念品,同一幅画、一座雕像没有区别,她厌恶却又逃不脱。
今天晚上却是难得的轻松自若,哪怕就是在刚才,谢霁有几分清醒时曾含糊说想要她……殉葬。
“殉葬?”谢宜愕了一瞬,皱起眉来。
她与宁妃有几次往来,谢霁未必丝毫没有察觉,他是因为这个,才有让宁妃殉葬的想法?
苏月皎死后不久,苏家就将苏月檀送进了宫,若单论时间,宁妃陪在谢霁身边比苏月皎还要长,他当真是无情。
也是……她怎么会想到用时间来衡量谢霁的感情。
“公主。”苏月檀倒是一脸平静,她淡声说道:“我不愿意。”
谢宜对她说:“靖国从无殉葬的先例,父皇病糊涂了,说话也混乱,娘娘是听错了。”
苏月檀笑了笑,“多谢公主。”
谢宜走进寝殿时,宫女已经给谢霁服下了汤药,一起端进来的那只小香炉被搁在桌上。她屏退所有人,从手袖处取出一粒小香丸,用那只香炉燃起,白烟缥缈,是十分宜人提神的味道,她将香炉移到床头的位置。
那是加重了许多剂量的参汤,勉强提起谢霁的精神,加上熏香的气味,应该能让他清醒些时候。
谢霁撑起身,倚靠着床头,见谢宜仍出现在这儿,不耐道:“你目的已达到,怎么、怎么还在这里?”
谢宜挪了把椅子来坐在床榻前,“父皇怎么不太想见到我呢。”
“就像小时候一样,你见到我从来不如见到皇姐那般高兴。不过也是,我对你来说或许算不上一个女儿,那是棋子?还是磨刀石呢?”
谢霁闭上眼睛,疲惫道:“朕累得很,不想听你说这些。”
“可父皇现在只能听着了。”谢宜的话声,一字一句传入他的耳朵,“参汤、熏香,可都提神得很。”
谢霁睁开眼睛,瞪向她:“你……”
“父皇白日里不是问我是不是很恨你吗?”谢宜嘲讽道,“多可笑的问题啊。”
“你残害忠臣良将,玩弄权术,害死了我母后、我的舅舅!还有师家所有人!我怎么可能不恨!”谢宜眼中蓄着寒霜,藏在心里的、深入肺腑的,这么多年压制着的仇恨,不曾消弭的滔天恨意,说出口时,喉咙都如刀刮般疼痛,“你为了师家的权势,娶了我母后,却又冷漠对待她、逼死她,我的外祖、我的舅舅于疆场厮杀、保家卫国,最后却落得抄家灭门。”
“苏笃该死,而你呢,我的父皇!”她质问他,“苏笃不过是你手里的一把刀,你坐在这个位置上,你忌惮谁,必要除之!”
心口跟着有些绞痛,谢宜咬牙呼气,平了平心绪,继续说道:“后来时势所逼,你只能顺势为师家平反,放我出冷宫,之后觉得我还有用,想用我作为谢昭的磨刀石。”
谢宜慢慢道出他的盘算:“苏笃野心极大,来日谢昭继位,他必定会把持朝政,独揽权力。所以你扶持温雁来制衡苏笃,却察觉他越来越不在你的掌控中,为了不给谢昭继位留下大麻烦,你想要一并削减他们两人的权力。你将众人看作是你棋盘的棋子,杜衡是你为谢昭选的能臣,而我和昱王作为两颗棋子,放在了他们的对立面上。”
“呵。”谢宜冷笑一声,“可在这场棋局之中,谁又能笃定自己是执棋者呢?”
谢霁听着她的话,闭上眼睛不语,细细看他耷拉的眼皮轻轻抖动。
谢宜悠悠续道:“到了现在我仍不太明白,为什么你会想将我和温雁绑在一起,从选公主傅开始,又或是连那座公主府的位置都是特意的,是想给他弄些麻烦?还是说想以此来试探和推动他,看他是否有如苏笃那般‘挟主行令’的异心。”
“可有没有重要么,我想在你的计划里,苏笃之后,你就会借这个理由将刀落在我和温雁的身上了。可惜……父皇你病倒了,这个变数让你措手不及。”
“现在,你该是不甘心的。”
汤药和熏香的作用果然极强,谢霁闭上眼,却无法回到那个无知无觉的昏睡状态去,只能将谢宜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复又睁开眼睛,哪怕是谢宜道破他的全部心思,让他不免心有恐慌,但他仍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谢宜,朕小看你了,你为复仇走到这一步,结局既定,何必费力再说这些。”
谢宜往后靠着椅背,将手搭在扶手上,腕上的檀木珠串与扶手轻轻磕在一起,她取下手串,随意拨弄起珠子来,“父皇既然不在意这些,那说一些提的起父皇兴趣的吧。”
“比如……你病重的原因。”谢宜平和道,“父皇清醒时应该有猜测过吧,但一定没有触碰到正确答案。”
谢宜看着手里的佛珠手串,佩戴了一段时间,檀木珠子泛着似玉般的光泽,檀香味依旧。
“那尊檀香紫檀木刻成的八仙过海如意木雕是用水芝花液浸泡过的,檀香与水芝花液混合有毒,闻久了,毒素便随着香味入体,让人日渐疲倦乏力,却又难以诊断出是中毒之兆,多高明的手段。”
她拿珠串轻敲木椅扶手,敲击声伴随着讽笑声:“若是其他人所为父皇一定怨恨不甘,但死在自己最疼爱的女儿手上,感觉应该很不一样吧。”
谢霁发颤着扭头看去,大概想要亲自验一验那尊木雕,但没见到,只听谢宜说道:“父皇应该感谢儿臣,要不是我发觉其中怪处,父皇又怎么能多活了这些日子呢。”
“呵……不、不可能的,昭儿不会这么做。”谢霁面上有些慌乱,但仍笃信谢昭不会做这种事情,“就算你说的什么檀香、什么水芝花都是真的,那也是有人借她的手做这件事,绝、绝不会是昭儿自己,……不会是她。”
“咳咳……”
谢霁说得太快太急,蜷着身子止不住咳嗽起来。
谢宜倦倦地看着他,谢霁的表现同想象中的差不多,没什么意思……
“父皇,谢昭是你与最爱女子生的孩子,所以你无比宠爱信任她。”谢宜笑了一下,毫无感情的,“多深情呀,你一直对苏月皎念念不忘,那方才的那些话难道就没提醒到父皇什么吗?”
谢霁慢慢停了咳嗽,瘫靠着床头,又深又急的呼吸带动胸腔不断起伏着,他看向谢宜,目光冷冰冰的。
谢宜:“听说……苏月皎是咳血而亡,死的时候十分的惨烈,呕出的血染红了半张床铺。”
她咧嘴笑了笑,十分惋惜道:“真是可惜啊,我没能瞧见那个场景……”
“闭嘴!”谢霁喝止她。
谢宜不理会他,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病的突然,又药石无医。她同你一样,不是病了,是中毒。”
“你们两人还实在般配,连死法都一样呢。”
看着谢霁痛苦,她轻笑道:“或许,这该称之为……报应。”
还记得母后去世前,让谢霁以苏月皎母女的性命发誓,会善待于她,想来他那时是没把这个誓言当回事的。
但在苏月皎死后,谢霁便不许谢昭再前往冷宫欺辱她了,谢宜可不认为是他突然起了怜悯之心,大概……是他心里顾忌起了违誓后的报应吧。
“是谁做的?!是谁!”谢霁怒极了,红了眼睛,声音都因激动而破裂嘶哑。
他胡乱扯开盖在身上的衾被,身上却依旧没什么力气,只能用手肘撑着床面,上身探出床沿,死死盯着谢宜。
果然,这刀子得插在最疼的地方……
谢宜平淡道:“恨她的人应该不少吧,不知谁做了这件事,我该好好感谢她才是。”
“你!你……咳咳!”谢霁咳得整个人都在大幅地抖动,一句完整的话都难以吐出来。
谢宜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瞧你们一家三口情意深重的,合该在地狱里团聚才是。”
她微微俯身,盯着谢霁,语气冰冷:“父皇不必这样看我,我既然答应过你,那我就不会要谢昭的性命。”
“有时候谁又能说的清楚,活着、死了那个更好呢。”谢宜眸光森冷,嘴角却向上扬起,笑容中是毫不掩饰的恶意,“被囚禁的滋味,谢昭也应该试一试。”
谢霁眼露忧惧,脱力瘫倒在床上:“不,不……”
谢宜将手中的佛珠手串丢进了火炉里,珠串砸下,扬起红碳表面覆着的白灰,珠串很快被点燃,檀木燃烧的火烟和气味逐渐弥漫。
床榻上的谢霁被呛得咳嗽几声,声音渐渐变得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