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黑了,沈津在回府的路上被人拦下,“沈大人,昱王殿下有请。”
僻静无人处,停留着一辆马车。
沈津:“昱王殿下不是要见我么,自己却连面都不露?”
侍从将车帘拨开,温雁低头摩挲着手里的玉环,昏黄的烛火光将他的影子放大,冷风拂动火焰,黑影也随之晃动。
温雁没有下车的打算,他就这么坐着,抬眸看向沈津:“沈大人手臂伤的伤应当已经好了许久,伤好了,记性也就不在了。”
“上一次我在审讯久安公主时,使了些非常手段,殿下就折了我一条胳膊。今天,久安公主才伤了手,你就急不可耐地来找我算账。”
沈津哂笑一声:“昱王殿下,这是动真情了?”
“沈岁阳,我本懒得理会你。”温雁收好玉环,神情十分淡漠,“你多番与我作对,不就是为了温元而报复吗?”
沈津脚下用力,积雪被碾进泥土里,化成污水,他紧咬着牙问:“昱王殿下,你敢说温元的……失踪与你无关?”
“你说的可以不这么委婉。”温雁平静道,“温元不是失踪,他已经死了,你不是清楚的吗。”
“而我现在也可以告诉你。”温雁将手肘搭在膝头上,上身微微前倾,声音阴冷,“他就是我杀的。”
“尸骨无存。”
温元迷上了青楼的一位花魁,正巧温溯因事缠身有好几日没能回府,温元得了机会就常到青楼捧场,但极少在那里过夜,黑天半夜,烂醉如泥,然后被随行的侍从小厮带回侯府。
潮湿的泥土味混着枯草烂叶的腐烂气味,温元方才清醒过来,便被这些气味刺激得几欲作呕。
温元的双眼睁开一条细缝,入目是粘着泥土的草茬枯叶,怒吼道:“人呢?!”
“敢把本少爷……扔在地上!”
温元手脚酸软,只能勉强将自己翻了个身,待看清头上的茅草屋顶,眼睛蓦地瞪大,惊恐道:“哪儿?这是在哪儿?”
“郊外,荒山。”冷冰冰的声音,惊得温元扭头看去,茅屋内昏暗非常,只有一豆微弱烛火,温元眯起眼睛,勉强认出那道人影,不可置信道:“温雁?”
“是你把我弄到这儿的?”温元想撑地起身,身体却软得像没了骨头,这可不是酒醉会造成的。
“兄长。”温雁提着一把未出鞘的长剑,黑发黑衣,如披墨而来,“自我回京之后,刺客杀手无数,这条命多受兄长磋磨啊。”
温雁第一次踏进侯府,尚且清瘦弱小,不足为惧。几年过去,不仅身形拔高挺立,又因常年混在军营中,刀光血影磨砺下,他哪怕不动不语,就已似浴血般森然,不由得让人畏惧。
“呵,不得不说,你的命真大。”温元嘴上嘲讽,身体却艰难地往远离温雁的方向挪动。
‘铮!’温雁拔出长剑,随手甩出,在温元眼前数寸之处,长剑稳稳钉在地上。
“你想要杀了我?”温元瑟缩道,“不,你不敢。”
“兄长不明白吗?”温雁慢慢走近,将长剑拔出地面,剑尖指向温元的脖颈,“我活着,你就活不了啊。”
“你敢杀我,父亲不会放过你的。”温元有气无力地威胁。
“兄长可不要过分抬高你在他心中的位置。”温雁冷笑道,“我回京不就是来替代你的么,死一个纨绔浪荡的儿子,他又怎么会迁怒剩下的那一个。”
“你算什么东西!”温元猝然拔高声音,忿怒大喊,“也配说来替代我,一个□□……”
温元的声音戛然而止,温雁将剑往前送了一寸,冰冷的剑锋划破皮肉,血顺着脖颈流下。温元发着抖,连喘息的幅度都不敢太大,他清楚现在只要剑锋再往里一点,就会割破他的动脉。
温元惊恐道:“温雁,温雁,我……我保证今后不会再、再你与作对,别杀我,别杀我。”
“血债血偿,你和我隔着人命呐。”温雁换了握剑的姿势,朝下竖握着剑柄,亮光晃过眼睛,温元瞪眼看着利剑刺入自己的身体。
温雁握着剑柄用力,慢慢弯下腰,眸光森冷,看着他的痛苦模样,勾唇笑了声:“我忍了你这个蠢货这么多年,怎么会放过你。”
温雁将剑拨出,有些厌恶地看着剑上的血,那一剑刺在腹部,不致命,只会流血不止。
“温元,他们怎么死的,你也该那般死才是。”
破屋荒废已久,摇摇欲坠,燃起的火势又急又烈,温雁在一旁静静看着它烧为灰烬。
此山荒凉,无人居住,连猎人和樵夫都极少踏足。随时间流逝,风刮雨刷、山动地移,温元的尸骨随着那些灰烬被掩进土里,永无重现之日,谁也不会知道,他死在这里。
温元不见了,寻遍京城也未有行踪,温溯由此大病一场。
“滚!咳咳……全给本侯滚!”
温溯砸碗摔盏,逐走端药的侍从,侍从收拾好碎片躬身退出,正好瞧见温雁走进来,他将腰弯得更低。
地上洒的汤药,映着明黄烛光,温雁避开水渍,悠然坐在圈椅上,平静道:“府医说要静养,所以我才命人将侯爷的住处挪到安静的偏院,如今您这般发怒,又不肯服药,这病怎么能好。”
“温雁,咳咳……你有手段,想让我病就病。”几日折磨,他现已是一副疲惫老态,说话都有气无力,怒骂更是没什么威慑,“你命人端来的是良药,还是毒药,当我不知道?!”
“侯爷爱子之心真切,不幸失去亲子,打击之下才重病卧床。”温雁神色不变,轻轻哼笑一声,“外边的人都说你是慈父。”
温溯艰难撑起身,将身子往床边探出大半,死死盯着温雁:“温元的失踪是你弄的吧,你想做什么?”
“他不是失踪,他已经死了。”温雁语气如常,“而你……也快要去陪他了。”
温溯颤巍巍地抬手指向他,目眦欲裂:“你敢杀兄弑父!”
“你醉酒后强迫侮辱了同宗堂妹,又为保全自己将她驱逐出京城,致使他们颠沛流离多年,惨死异乡。”
温雁眼中阴戾,温溯都不免胆寒,无心注意到他说是‘他们’,只听见温雁又冷冷说了一句:
“温溯,你真的很该死。”
夜里,偏院失火,温溯重病缠身,难以逃出,府中下人又救火不及。
镇北侯温溯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丧礼过后,众人皆着缟素,温雁一身黑衣,与平常无异,在一片白茫中十分显眼。
他坐于主位之上,两侧坐着温家宗族的人。
一旁支叔父指责说道:“温雁,你上头还有你的长兄,温元虽失踪,但尚不知生死,你就这般急着承爵掌权,恐怕是不妥。”
当年温雁重回温家,温溯对外称,温雁是他与亡妻沈氏的幼子,幼年走失,隔了许多年才寻回来。
温溯与沈氏是否诞有幼子,温家族人怎会不知,他们隐约猜出这个孩子的身世,却不堪重提当年旧事,加之忌惮温溯而不敢多言,只能默然接受温溯的说法,但不代表他们如今会欣然接受温雁成为温家的掌权人。
温雁冷冷笑了声,像是听了个笑话:“今天,就算是温元站在这里,你们难道就会信服他?”
“诸位可不要忘了,这爵位再怎么着也落不到你们头上。”
那人站起身轻咳了一声:“咳……我们自然没有妄念,但温元生死不明,得找到他之后再说承爵的事情才合规矩。”
他脸上挂着笑,说话却是阴阳怪气的:“温雁啊,你若如此急切,不免让众人怀疑这温元失踪还有侯爷身亡是否是……与你有关呐。”
“都说掌权立威,堂叔父这是要做第一人啊。”温雁站起身,动了动手腕,声音平静。
下一瞬,温雁猛地出手,一只手锁住那人的脖颈,一声重响,他将人摁在一旁的木桌上,茶盏破碎,那人的脑袋就摁在了碎片之上,鲜血顺着桌面流下。
在场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吵嚷起来。
“温雁!”
“你疯了吗?!”
“怎么敢对长辈动手!”
……
温雁不耐道:“都闭嘴!”
“诸位要是都想像这般见点血,那就继续!”他手上越发用力,那人惨叫不已。
众人骤然噤了声,都往旁边避开,不敢再挨近温雁。
厅外传来脚步声,侍从匆匆来报,宫里来人了。
宫里的内侍带来了皇帝的口谕。
镇北侯温溯已薨,其子温雁少年英才,着袭父爵镇北侯。
那位旁支的叔父倒在地上,碎片没有伤到要害的地方,不至于丧命,只是脸侧的伤口鲜血淋漓,十分骇人。
温雁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净手上沾染的血迹,冷冷环视一圈鹌鹑似的温家族人。
“谁,还有异议?”
众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暂且不论温雁的狠辣,谁又敢质疑皇帝的口谕。
黑空飘落下来细细白雪,额头、鼻尖都有点点凉意。
沈津:“呵,你倒是承认的爽快。”
“沈津,你自小失去了母亲,你的姑母对你照顾有加,也常会接你去温家小住,她有恩于你,所以你为她的亲子温元不顾利益得失,多番同我作对,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但人还是要活得明白。”温雁讽刺一笑,“为仇人报仇,不是很可笑么。”
沈津皱眉道:“你说什么?”
“你的母亲是边疆异族人,嫁入沈府为侧室,生下一儿一女,而你父亲自一场大病过后,未能再有子嗣,未来只能以你为继,可沈老太太却担心你因生母的身份而遭人诟病。”温雁缓缓说道,“你猜猜,是谁给她出了个去母留子的主意。”
雪渐渐大了,簌簌的落雪声将温雁的声音盖过去一些,但足够让沈津听见了。
温雁换了松快的姿势,背部轻轻往后靠,雪幕朦胧,倒是难以看清沈津的脸色,他继续说道:“原来对你视若无睹的姑母,为什么会在你母亲逝世后,对你关爱有加?”
“她关怀的是你,还是未来的沈家家主?”
沈津拔步走近,马匹受惊,踢踏着马蹄扭动身子,侍从忙拉住缰绳稳住马匹。
沈津阴沉着脸:“温雁,你随便几句……”
“沈津。”温雁打断他的话,“你母亲真的是因病亡故吗?”
“我能查到的,你也能啊。”看清沈津的僵硬神情,温雁深色的眼眸中露出丝满意来,动了动手指,示意侍从放下车帘。
帘子落下时,传出温雁的最后一句话:“犯蠢了那么多年,不想清醒清醒?”
车轱辘声渐行渐远,沈津停滞在原地,头顶肩上落了一层白雪,寒气透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