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质

    “倒真是情深一片。”程烨看着覆在尸首上的白布,冷讽道。

    程绥安跪坐在一旁,低垂着头,声音沙哑:“请陛下允我回府,为我父、我母,收殓守灵。”

    “若是朕不允呢。”一双明黄的鞋子出现在他眼前,声音自头顶传来。

    程绥安收紧双手,指甲嵌入掌心的伤口中,鲜血从指缝渗出。

    程烨伸出手,掐着他的下巴,强硬地将他的头抬高。

    十岁,还是小孩子的年纪,连那张脸都十分稚气。

    程烨冷笑道:“你的恨太明显了。”

    “想要出宫回王府,为他们收殓守灵是么?”程烨脸色阴鸷,手上的力气越发变大。

    “今日的事情是珩王死了,王妃殉情?”程烨自问自答道,“不是的,是珩王身故后,王妃携子自缢啊。”

    程烨甩手放开他,“一个死人可出不了皇宫。”

    他应该惊惧,害怕,求饶,但程烨却没能见到这些。

    程绥安很平静,他看了眼自己血淋淋的手,视线转到一旁的白布上,他早已处在死亡之中,不怯,但不甘。

    “听说你母亲昨日去见太后时,请求她护你性命无虞,所以母后再三请求,不许朕动你。”程烨讥诮一笑,继续说道,“既然太后要护你,好,程绥安,朕留你一条命……”

    “你可以带着你的恨……活下去。”

    “但却永远都无法报复朕。”

    ……

    两年后,周国战败,议和之后,将遣送一名皇子入靖为质。

    抉择人选时,程烨原本选中的是孱弱的七皇子,在他看来送走体弱多病、不堪重用的儿子,才能没有什么损失。

    七皇子年纪尚小,自出生就落了病症,体弱非常,为质的消息传来,他心急病发之后,没能救回来。

    程烨这时候倒是想起还有一个人选。

    他未必是舍不得自己其他的儿子,只是想到既然还有程绥安这么一个人,又何必浪费自己的血缘子嗣呢。

    程烨封锁了七皇子病逝的消息,放出程绥安,将他以七皇子的身份送进了靖国。

    程绥安与七皇子相差几岁,身形年龄上都会有所不符,但偏偏七皇子为养病,极少出现在人前,见过他的人很少,而程绥安这号人也很少有人会记得了。

    程绥安被囚禁两年,整个人清瘦而苍白,倒是也符合七皇子的羸弱多病形象。

    烈日之下,酷热难耐,赶路的队伍只得先找个阴凉地,稍作休息整顿。

    侍女取来茶水,送到中间的一辆马车上,“殿下,天气炎热,喝些茶水会舒服一点。”

    程绥安闭着眼睛,将额头抵在木窗上,细细听来,耳边似有淙淙水声。

    他一个人太久太久了,再度开口,说话断续且迟钝:“附近……可是有瀑布……河流?”

    “是的,听说离此不远处,有一道瀑布,自崖口这边眺望,可见其水帘悬挂、一落千丈之势,往下便是湍急的河流,绕山而下。”

    程绥安点头了然,始终没有睁眼,侍女见他不再说话,放好茶水便下了马车。

    掉落的树叶,簌簌作响的枝丫,还有拂过脸上的凉风,灌木细草刮过鞋面衣角。久违的,拼命奔跑……

    前头的瀑布水声,身后的追赶声,都在不断挨近。

    湿润的水汽顺风扑面而来,青山远峰渐现,程绥安缓下步子,急喘着弯下腰,咬牙咽下喉咙处的血腥。

    他朝着崖边走去,如银似雪的水幕飞瀑而下,阳光穿透大风卷起的细细水珠,印下一道绚丽虹光。

    崖边风大,吹得人摇摇欲坠,崖下河流湍急,隔远了看,像是掉落下的绿色绸带,不知铺延到了何处。

    “殿下!”“殿下!”

    追赶的人到了,程绥安没有回头,低头看着脚下,离崖边只剩半步的距离。

    生,还是死,赌一次……

    他没有闭眼,却也没看清什么,耳边呼啸的风声过后,被狠狠砸入水里,河水争先涌进口鼻之中,他是会泅水的,可河水太急,他来不及动作,挣扎间只得被河水裹挟着翻滚冲走,直至失去了意识。

    “咳咳……”

    程绥安缓缓睁眼,呆滞片刻,闭上后又重新睁开,确定自己还活着……

    他撑着床面,艰难起身,动作间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嘶……”

    嗓子好疼,还有……程绥安摸了摸已经被包扎好的左臂,手背胳膊上有细小擦伤的地方也上了药。

    此处应该是一座茅屋,看着有些年头了,屋内陈设用品很少,不像常有人居住的样子。

    在他打量屋子之际,门突然打开了,进来一位三十多岁模样的妇人,“你醒了呀?”

    妇人将端来的糕饼放在桌上,“我呀,是在河边上捡到你的,好在你当时只是晕过去了,除了左臂上那道伤口深些外,其他都是些小口子,涂点药就好了。”

    “多……谢。”程绥安嗓子微哑,说话依旧是一钝一钝的。

    “实在是太危险了,你怎么会被河水从上游冲下来呢?你的家人呢?”

    “我是……一个人……来的。”程绥安说话断续慢吞,含糊地将问题揭过去。

    听他说话吃力,妇人这才意识到他可能是个小结巴,没再追问下去。此座山上少有人家居住,但有一处瀑布美景,偶有游人,小孩子好奇心性,独自一人来这儿游玩也是可能的。

    “母亲。”屋外传来声音,进来一个十二三的少年,手里拎着一小布袋野果子。

    妇人将人拉过来:“我叫温葭,这是我儿子温谦,你们看起来像是一般年纪呢。”

    与妇人的热情和气不同,少年说话客气疏离:“天已经暗下来了,你要下山回家,可要快些了。”

    “谦儿。”温葭有些不好意思,“你不要在意,今日时候已经晚了,此时下山也是不便,你可在此处休息一晚,等明日天亮后再下山回家。”

    “不……不用了。”程绥安下床,拱手躬身向他们道谢,“今日……多谢了,若是来日……有机会,定会……报答。”

    质子失踪,生死不明,护送而来的周国侍卫定会沿河搜找,莫要连累到了旁人。

    温葭细细想想自己的情况,也没再挽留,叮嘱他注意安全,包好两块糕饼给他,“吃得饱些,好有力气下山。”

    太阳完全落下了山,留下天边一幅暗蓝绯红交织渐变的绮丽画卷,抬头望去,婆娑树影印在画卷之上,归巢的鸟雀被惊扰得四处乱飞。

    温谦颦眉说道:“有人来了。”

    程绥安心下一惊,忙要告辞离开,却隐隐瞧见他们脸上浮现焦灼之色。

    “快,快些下山吧,等天完全黑下来可就不好了。”温葭推了推他的肩膀,催促他离开。

    慌张之下,来不及细想,程绥安忙朝着相反的方向往山下跑去。

    “呼……呼……”

    程绥安倚在粗糙的树干上,抚着胸口给自己顺气,急促呼吸下,嗓子疼得越发厉害。

    风声,蝉鸣,树叶簌簌,除外再无其他声响,他朝自己的身后看去,他跑得并不快,为何丝毫不见有人追赶上来?

    不对劲,很不对劲……

    程绥安平静下来,回想起临走时那对母子的神情,难道来的人不是来搜找他,而是……

    可他们母子看着不像是会结下仇家的。

    既然不是来抓他的,其余的事情不就同他无关了么?程绥安站直身子,曲手撑着粗砺的树面,左臂的伤口还在作痛。

    天全然黑了,圆月处低处,又有树冠枝丫遮挡,视线模糊不清。

    隐隐瞧见光亮,程绥安放轻动作挨近茅屋,借着灌木石头遮住自己,不见温家母子的身影,只瞧见茅屋外站着几个黑衣人。

    “老大!”又有一黑衣人跑来,“不知是哪里冒出的一伙人,正沿河搜找着什么,要是同我们碰上了,怕是不好。”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立马撤。”为首的黑衣人下令道,“扔把火,把这间茅屋烧了。”

    确定黑衣人全部离开后,程绥安快步跑进屋里,血味刺鼻,温家母子倒在地上,不知生死。

    “温夫人!温公子!”

    程绥安急忙上前,想要查看他们的呼吸脉搏。

    “我母亲已经……死了。”他的手指还未搭上脉搏,就听见昏死在一旁的温谦突然说道。

    “没想到……你会、会跑回来。”温谦说话呼吸间胸口起伏,腹部的的刀伤不断涌出鲜血。

    “这屋子……已经烧起来了,我先带你……出去。”程绥安想将他从地上扶起。

    温谦间艰难抬手想要拂开他,随后又无力下垂,“不、不用了,我就剩……最、最后一口气了。”

    “你快、快些走吧。”

    程绥安默了一瞬,开口问他:“你还有……未了的心愿么,我会……竭力完成。”

    “心愿?”温谦喃喃出声,随后笑得癫狂,不断有血从嘴角溢出,话声含糊:“我同母亲……颠沛流离,乃至……今日命、命丧此处,都是我所谓的父兄……所赐,他们啊,合该下地狱才是……”

    他看向程绥安:“但这都……与你无关,萍水相逢,你无需、无需做出……什么报恩。”

    火已经烧进屋内,浓烟呛人,程绥安咳嗽两声,说道:“我知道了。”

    “还……还有。”温谦摸向自己的衣襟,取出一块不大不小的金锁片,“这东西……要是和我死在一处,我嫌……恶心。”

    “给、给你吧。”温谦递给他,“这东西……来自京城,不要随意典当,你找个……偏远的匠铺,熔了它,也是……一笔钱财。”

    温谦的眼眸开始涣散,入目是大片的红色,“快、快走吧。”

    茅屋比瓦房燃得快,火势之大,在黑蒙寂静的山野中十分夺目,搜找的侍卫被火光吸引,朝着茅屋的方向靠近。

    圆月高悬,程绥安没再受到其他阻碍,直至天边微亮时,他到了山脚下,看着方向不一的岔路犯了难,幸而有樵夫为其指路。

    此处在靖国溪城界内,那樵夫所指的路就是通往溪城的。

    程绥安身上没什么钱财,且不说食不果腹,他左臂的伤口没有继续上药,变得越发严重了。

    现在最值钱的应该就是温谦给他的金锁片了,金锁片沁了血,在下角印出了一个小小的温字。

    最后,他还是没有熔掉那块金锁片。

    在找寻匠铺的时候,他见到了一个人。

    他娘亲的胞兄,他的舅父,封正朔。

    程绥安是知道自己有一个舅父的,娘亲曾提起,舅父通晓医理,喜习摸骨看相之术,年轻时就已经隐居于山野,待她嫁人后,除书信往来,少有见面的时候。

    他只在五六岁的时候见过封正朔一次,早已记不清他是何模样,却不知封正朔又是如何认出他来的?

    在他们的死讯传出后,封正朔赶往周国,那时他只见到了三座坟墓,不成想几年之后,他会在溪城看见活生生的程绥安。

    见到封正朔,程绥安并没有什么亲人相逢的感慨,他只是恍惚看到,身前那条混沌不清的道路,所笼罩着它的浓雾,散了些……

    封正朔给他重新处理了左臂的伤口,问起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程绥安说起往事,他嗓子还未恢复,说话仍是慢慢吞吞的,话音落下时,连他自己都有些惊于……自己的平静。

    封正朔想要带他回隐居的量重山,程绥安没有应允,他只是请求封正朔能够将那对母子好生安葬,并向他借了一笔钱财。

    不到尸首或是活人,但又无法大肆搜找或是继续将时间耽搁下去。程烨只得对外称,是七皇子体弱,在途中发病暴毙,他会另择质子送入周国。

    听说此消息时,程绥安正在前往京城的路上,听闻质子同和亲公主入京后,除了他们二人,其余护送他们而来的使者护卫都被遣返回了周国。

    他到了京城后,先是小心打探了温家母子的事情,几番辗转,才将事情了解了大概。

    温溯少时风流成性,与同宗堂妹暧昧不清,温家自然容不下这等私情,但到了最后,温溯没受到惩处,而温葭却被逐出了京城。

    那时候无人知道温葭已怀有身孕。

    而世家大族里的秘辛,街巷百姓或有听闻,但不一定全然知晓真相。程绥安费了些钱财和手段,才从温家那里探听到了些其他事情。

    温溯原只有一子温元,温元此人文不成、武不就,纨绔至极,全然不是个好的继承人。所以当温溯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儿子时,就动了将其接回京城的心思。

    不成想温元下手快一步,在温溯之前就派杀手去了溪城。而温元为防止事情败露,在派去的杀手完事归来后,他便将其全都秘密处死了。

    而后,程绥安化名温雁,投身到了温溯统辖的军营中,借那枚金锁片,引得温溯注意。

    “你叫什么,家在何处?”

    “属下名为温雁,来自……溪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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