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节欢庆,太后宫中却是出奇的冷清,刚步入殿内,就隐约听到了里头的说话声,宫女自觉退下,只留他们母子二人。
殿内烛光明亮,桂花香气浮动,能隐隐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儿臣从未有不轨之心,皇兄却是处处猜忌,哪怕是我自请从皇室除名,他都不愿放过。”
“祉儿……至少都还活着不是吗。”
“所以生离和死别,我就必须选其一吗?”
“咳咳……如今就算是我宫里,多少也有他的眼线,莫要说这些话了,他们母子俩要到了,去陪陪他们……好好吃顿饭吧。”
之后的多年,程绥安都在想父亲当时为何没有反抗,再到后来渐渐明白,兄弟、君臣、母子,层层叠叠的关系禁锢着,还有多年钳制打压,无权势无力量,他又要如何反抗?
至少还活着,对啊……还活着,生离和死别,对他们来说,至少生离还能有个希冀和期盼。
程祉从里屋走出,见到那一大一小时,瞬间顿住了脚步。
程绥安开口喊道:“爹爹!”
许久不见,望着熟悉的面容,封暄也不由得滞愣,随后展颜一笑,微微叹息:“你瘦了好多啊。”
“阿暄。”程祉喃喃出声,快步走过来,轻轻抱住她,如梦似幻的感觉,手上慢慢用劲,将她拥紧。
封暄回抱住他,片刻后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还有儿子呢。”
程绥安开心地看着他们,在程祉弯腰抱起他时,笑嘻嘻地搂住他的脖子,“爹爹,我很想你的。”
“爹爹也很想你啊。”程祉单手抱稳他,另一只手牵住封暄,“我们去偏殿,那里已经备好了饭食。”
“爹爹,我是不是重了好多?”
“你长高了也重了些,但绥安就是再长大些,爹爹也能把你抱起来。”
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夜晚,他们还在家中,程祉回家后会陪伴他们用膳,平淡而又温暖的,没有离别,没有愁绪。
程祉不能在宫中久留,饭后就得离开。
月华映映,人影交叠,程祉低头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阿暄,好好照顾自己。”
封暄抬手给他轻轻理了理本就十分整齐规矩的衣襟,轻声叮嘱:“你也是要照顾好自己,不要……为难自己。”
程祉点点头,抬起手,温热的掌心在她微凉的脸颊上贴了贴,片刻后收回了手,弯腰看向儿子。
“绥安要好好长大啊。”程祉轻柔地摸摸他的头,“要陪伴好娘亲哦。”
程绥安踮脚搂住他的脖颈,保证道:“我会的,爹爹放心。”
那夜是中秋,圆月无缺,不管是程绥安,还是封暄和程祉,都从未想过那是……最后一面。
……
一年多以后。
这一年多来,程祉没能再进宫见他们一面,但每隔一小段时间会经太后之手送来一些信件,封暄和程绥安也会提笔仔细写下回信,再交由太后命人送到程祉手上。
屋外风雨声交杂,雨滴噼啪砸在屋顶上、地上,程绥安手指拨动琴弦,雨声愈大,渐渐盖过琴音。或许是风雨声太过吵人,他烦闷之下指法也越发急促起来。
瓷盏落地碎裂,一瞬间压住了雨声琴声,程绥安蓦地停住手,起身询问:“娘亲,怎么了?”
“无事,只是碎了个茶盏。”程绥安出来时,封暄已经收拾好了碎片,“这雨下得久了,总会让人有些发闷,一直弹琴也是无趣,我们待会儿可以下下棋。”
程绥安将窗户推开了些,应道:“好。”
封暄重新倒了一杯茶水,茶水稍稍洒了一些出来,她反复擦拭着那片水渍,突然问他:“绥安,我们多久没收到你爹爹的来信了?”
程绥安愣了一会儿,才慢慢回答道:“……十五天。”
不安之感越发明显,他将窗户推得更开,雨水随着冷风洒进来一点点。
雨停的时候大概是傍晚,雾气灰蒙,辨不清时候。封暄牵着他走在长街上时,引路的内侍都需提着宫灯。
似是有所预感,行至半路封暄顿住了脚步,没再往前,牵着程绥安的手紧了紧,直到内侍出声催促。
与外头的寒冷潮湿不同,太后的宫殿中暖和宜人,檀香笼罩,进门时程绥安好似隐隐听到太后的啜泣声,殿内等着见他们的却只有一人。
“参见陛下。”
“许久不见了,珩王妃。”程烨坐在高位上,语气冷谈,左脸覆着淡红的巴掌印,“绥安也长大了许多。”
“连日大雨,珩王在赈灾途中,遇山滑泥流,身故了。”程烨平淡说道,“作为妻儿,你们该知晓的。”
心跳止住一瞬,程绥安直愣愣地抬头看向封暄。
封暄身体僵硬,脑子混沌之后又恢复清明,眼睛透着凉意,直直看着高位之上的人,“他真的是……死于山滑吗?”
程烨没有理会她的问题,“珩王既然是为朝廷百姓而死的,朕会下旨厚葬他。”
封暄眼眶湿润,眼泪却没有落下:“我要见他。”
“珩王找到时,已是面目全非、血肉模糊,朕已下旨,将其尸首……火化了。”程烨慢悠悠地说着,看着悲恸的母子,施舍般地说道:“放心,你们的日子不会变的,既是程祉的妻儿,太后又有心照拂。”
他嗤笑一声,站起身,居高临下道:“那就永远留在皇宫里吧。”
竟是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紧绷的身子突然卸了力气,封暄缓慢蹲下,用手袖轻缓地擦净程绥安脸上泪水,“绥安,今日哭过之后,就不要再哭了。”
程绥安红着眼:“娘亲……”
“我要见太后。”这话不是对程绥安说的。
程烨离开时,不甚在意地吐出两字:“可以。”
封暄站起身,对着程绥安笑了笑,悲哀的。
她独自一人去见了太后。
回到那座宫殿时,天全然黑了,封暄将屋内烛台一一点燃,光亮之下,她脸色苍白,人却很平静,好似今日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雨停了,风却没有,烛火跳动,看得眼睛涩疼,封暄说道:“太后说,以后可以不住在这里了,明日就挪到她宫里去。”
“绥安。”
“你要好好活着,好好长大啊。”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温柔,似期望,似祝福,似叮嘱。
程绥安微微张口,刚要说什么,却见封暄伸手在他泛红的眼尾处轻轻摩挲,“今晚好好休息。”
“娘亲累了,先回房了。”
看着她回了房间,程绥安在椅子上坐下,那一夜很安静。直至东方既明,他才起身回了自己房间。
天大亮,太后派来的内侍候在外面,封暄穿了一袭蓝色衣裙,在看到程绥安眼目赤红,比昨日更甚时,心疼地叹息一声。
“走吧。”封暄牵起他的手,跟着内侍走出门去,她没带什么东西,仅是左手捧着一只木匣。
走出来一段路,封暄突然停了下来,恍然道:“到这儿了才想起来,我有件东西忘记拿了。”
“是什么东西?”程绥安说道,“我回去拿来。”
“是……一些重要的信件,还是我亲自回去拿吧。”她把木匣子交到程绥安手上,“绥安,不要让皇祖母久等,你先随内侍去。”
内侍也催道:“世子,太后正等呢,您还是先随奴才来吧。”
封暄:“去吧。”
几声催促,程绥安反应不及,“好……那我先去那里等着娘亲。”
大悲之后,一夜未睡,程绥安恍恍惚惚地走着,心口骤然刺痛,他捏着衣襟轻轻哼了一声。
内侍:“世子,您怎么了?”
程绥安摇摇头,转身看向宫道的那头,封暄的身影早已不见了。
那些爹爹写来的书信,娘亲那么看重,怎么会落下呢?程绥安慌忙打开那只木匣,匣中很空,只有一枚莹润的玉环。
程绥安呼吸一窒,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合上匣子,顺着原路,快速朝着那座小宫殿跑去。
“世子!”内侍惊呼一声,慌忙跟了上去。
衣摆随着猛烈的风向后飞扬,赤红的双目在冷风的吹刮下疼得流出眼泪,程绥安边跑,边抹了把脸。
明明说过……不哭了。
在快接近那座宫殿的时候,迎面刮来的风慢慢变了,慢慢地带了热。
是大火的气味。
抬头望去,陈年旧瓦窜出浓烈的黑烟,风吹四散。
“娘亲……”
他跑得更快了,视线变得模糊,在跨过门槛时狠狠摔了下去,木匣落地,将那枚玉环摔了出来。
那座宫殿像笼子一样罩着炽热跳动的火焰,在刺眼的火焰中有一抹蓝色,一道人影。
程绥安爬起来,宫殿中的封暄缓缓转过身,嘴唇启合,声音被燃烧声盖了过去,晃动的火焰扭曲了人影。
但程绥安知道她说了什么。
“对不起,娘亲不能陪着你了……”
程绥安摇晃着想要闯进去,被追赶上来的内侍死死拦住。
“不……娘亲!”
“世子!里头太危险了。”热浪灼灼,直直扑人身上,内侍满头大汗费力拦住他。
这座宫殿是经年的老房,柱子房梁的内里早已陈腐,燃烧不过片刻,宫殿各处已接连开始坍塌。
封暄平静且从容,身处烈焰中,却没有痛苦之色,她扬起唇角,最后对他笑了笑,深深印在他的眼中。
轰!
程绥安蓦地定在原地,在他眼前,整座宫殿轰然倒塌,灰土烟尘一同扬起,铺天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