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荣闻声转过头去，见到一少年人怀中躺着一孩童，两个人脸上都黑黢黢的，那小孩手无力地垂在雪中，睫毛冻着厚厚的雪，大约是死了。
“妹妹！妹妹！醒醒!”
少年人唇边全是死皮，急得使劲摇着小孩身体，然而不论再如何用力，小孩都毫无反应。片刻后，少年人估计是绝望了，他紧紧抱着妹妹小小的身体，忍不住大哭起来。
四周的人，除了最开始翻翻眼皮、瞧这动静一眼外，再无任何反应。躺着的打个滚，背对着那兄妹二人，睡着的仍在睡着，可能离死也不远了。
半响，景荣还是挪到了少年人身边，她伸出手朝那脏兮兮的孩子颈脉摸了摸。
那少年有些疑惑地瞧着这突如其来的人，慢慢止住了痛哭。
景荣静静道：“她死了，节哀。”
少年像是好久都没和人说话了，开口声音有些嘶哑，“我，我知道……她活不下去的，饿了那么久，又跑了这么多天路……她还这么小，怎么可能活得下去呢。”
他也不再哭了，但那眉眼中都散发几缕与年纪不相符的绝望出来。
他看起来，比李丛文都还要小几岁，但是那几位公子哥坐拥天下万千，身边的美酒美食、名门贵女，都数不胜数；而这个少年，在这雪天里浑身破布褴褛，怀里只有一具小小的尸体。
那是他的妹妹。
景荣忽然发现，她虽自诩言语功夫了得，但此时，也实在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以安慰。
“节哀。”
想了想，她还是从怀中掏出了一片干粮，飞速地塞进了少年单薄的衣物中。
那人眼睛猛地睁大了。
景荣立刻嘘了一声，低下声来：“我怕这些人……”她扫望了一周，幸好无人无意注意到，“我的东西也不多，万一被抢就麻烦了……你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东西吃了……世道艰难，但是无论如何，活下去！”
说罢，她便扭身重回了原来地方，继续倚在坡上，观望着四周动静。
很快，那长于听音的耳朵，便听见了少年人挪动身子、大口吞咽的声音。
景荣有几分安心地笑了，她觉得她，真的变成一个好人了。
成哥哥，我真的变成一个好人了。
想起玉成，原本有几分泄气的精气神，又立刻充盈起来。她来回扫着城楼和断崖，给自己鼓着气，一定会有法子的，一定会有法子能过去……
“你要做什么？”
忽然，耳畔传来了一声询问。
景荣吓得一激灵，一扭头，发现那少年近在咫尺，正好奇地望着她。
我这听音功夫，已经弱成这样了吗？！
她有几分吃惊地瞪着眼。
少年那满是黑灰的脸上却浮起了一丝古怪的红晕，他不自觉退后几步，蹲在景荣右侧，声音轻轻的：“你应该跟我们不一样吧，”他伸手随意指了指周围一圈，“你是想要做什么事吗？我可以帮你。”
“你怎么知道我和你不一样？”
少年却咧开了嘴，无声地笑着：“你涂了脸，也弄脏了手，但是脖子都还是白的。”
景荣抚着额头，该死，真是好日子过太久了，连这种小伎俩都出了差错，连小孩都骗不住了！
不过，这小孩也确实挺聪明，眼睛也尖。
一块干粮咽下去，人便活了过来，可见是个命硬的。嘴角还有干粮渣呢，就跑过来问自己有没有需要帮忙的，看来也是个好心人。
景荣慢慢开口：“你跑得快吗？”
少年一愣，随后立刻点点头。
片刻后，南山关前，本是严谨有序的布阵队伍，却突然乱了几分，因为忽然有一人冲了过来。
那人一身褴褛，几乎一到近前就拼命地磕着头。
“大人们，救命！救命！开开门吧，求求了！”
“我要饿死了，求求你们开开门！”
立刻有看守提着红缨枪，斥道：“哪里来的叫花子，快滚快滚！”
那人哭了出来，喊得越发凄惨：“求求你们了，我是太启人！让我进去讨口饭吃吧！”
“快滚！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大人，饶命！饶命！”
这样的雪天里，那人身上就挂着几块破布，手指头上全是血淋淋的冻疮，眼睛却还是乌亮乌亮的，透着股生气。
这让此刻指挥调军的参将，也不免觉得有些怜惜，他站在不远处，对着提枪欲刺的守卫摆摆手：“住手！给他件厚衣服，让他走吧。”
“是！”那守卫收了收手中武器，接着斥道，用着你小子今天走运的语气，“听见了吧，赶紧滚！”
少年未料到这出，一瞬间有些脊背僵硬，愣在了原地。
“发什么呆……”
守卫这话还未说完，空中突然传来了一丝惊叫：
“官老爷发衣服啦！官老爷发被子啦！”
那一嗓子清清脆脆，却极为响亮，喊得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
正要搬弄重物、有序行走的士兵们，城楼之上的守卫们，不由得都望了过来。
那群半死不活的流民就像忽然被喂了一剂大补药般，几乎一溜烟便站了起来，他们张着手，你追我赶的，像蛆一般地朝着这里奔来。
一瞬间，城楼前都变得有几分嘈杂，参将很是不悦，扬声吩咐道道：“来人，迅速赶走！”
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赶走就好，别伤了这些人性命，王爷不让！”
“遵命！”
“啊饶命饶命！”
“衣服衣服！”
“老爷饶命、饶命啊！”
极短的时间内，流民便被赶回了原处，守军们各回各位，城楼前又恢复了安静。眺望台上的士兵，又重新拿起望远镜盯着远方。
没有谁注意到，流民群中，已经少了两人。
“你跑得果然快啊。”景荣赞道。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景荣乘着方才一片胡乱之际，已然跑到了崖边。她早在先前已经看好了这处地方——距离断桥不远，有一尖尖的石块，蹲着正好掩身。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那个少年替她制造了一场冲突后，居然也追了过来。
原本，她并没有指望他来，刀剑无眼，能在如此戒备森严的地方帮忙引开守军注意力，已经是让他冒了极大的风险。
但是他追过来，实在有助于她……
“你到这里做什么？还有什么我能够帮你的吗？”
少年人眼神干干净净，笑起来还带着一股傻气。
老天爷啊，好人可真难做。
景荣咬咬牙直言：“接下来的事，比先前还要危险百倍，你愿意帮我吗？”
少年直视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圆圆眼睛，没什么犹豫：“愿意啊。”
很快，少年眼睛便充满了震惊。因为景荣当真他的面褪下了外衣，也因为那一身无法掩盖的铁锁。尚未完全反应过来，那透着银白色光泽的锁链便被缠上少年手腕。
景荣道：“手中千万抓紧了，我要下去。如果需要你拉我上来，我会使劲地摇着链子。”
“这……”他几乎有些颤抖着看着那些陡峭又深不见底的岩壁，“这也太危险了……”
“所以拜托你，抓牢！”景荣正色道，“我时间不多，只能冒险行动。”
也不知道为何，只要看着那双眼睛，少年就觉得自己生出了无限勇气：“好，好！”
他盘坐在地，将那天山玄铁在手中缠绕了几圈后，又在腰上系上一圈。少年的腰细得简直和胳膊差不多，饥黄面瘦，此刻看起来却真正是一名有力量的男人。
让人无比放心。
景荣抽出怀中的匕首，很快便沿着崖边的凸起慢慢滑了下去。她每一步都非常小心，脚下踩着碎石块，每走一步，就将匕首狠狠地扎进有冰块的地方，确保自己不会掉落悬崖。
饶是这样，很快她还是陷入无路可走的状态。
那些岩壁大都是光溜溜的，只有在近处才能看得清楚。脚上无落脚地方，手中匕首也不可能插进巨石。
少年人应该是发现了她的困境，从上方急道：“还是上来吧，你下不去的！”
景荣这时候才坦言：“我并不是要下去，我是要去看一眼断桥。”
那断桥就在几米之外，正孤零零地往下垂着。
她却无路可走……那么近，景荣实在不想放弃，她仰起头继续道，“我要跳过去，你拉的住我吗？”
少年直视着她，咬咬牙，随后狠狠一点头。他往后挪坐了几步，手中捏着那玄铁，用力的浑身青筋爆出。
景荣低下来头，深呼一口气后，用尽浑身力量朝着离她最近的断桥铁链一跃。
“啊—”可能一秒钟的时间都没有，她绷直的手指明明快够到了铁链，那熟悉的天旋地转之感便扑面而来。
她忘了，她是惧高的！
景荣不自觉喊出一声后就立刻压制住惊叫，随后就直挺挺地坠入深渊。荡在空中的锁链以极快的速度拉直，很快一个人的重量坠得少年猛扑向前，他脚抵着积雪很快滑倒了崖边，终于在即将同景荣一起掉下悬崖之际止住了。
他几乎快咬碎了后槽牙，脸上无比狰狞，但还是费力拉着链条往后躺去，想要将下面那个人拉上来点。
那链条就在空中荡来荡去。
少年嘴角渐渐漫出一丝血，手上腰上更全是令人恐惧的血痕，他却什么也感受不到，只一个劲往后躺着，嘴里也不自觉喊出来：“啊——”
似乎每喊一声，凭空也会多出点力气。
“啊——”
忽然，那令人窒息的重物坠感没了！
他猛地往后一躺，砸得几乎头昏眼花的。但少年还是很快坐起身子来，来不及想些什么，他立刻趴在崖边，往下面找去。
看不见人……看不见人！
几乎一瞬间，少年的心脏就被狠狠扼住了！
手中的锁链已经变得毫无重量，他气得差点要将那链子扔下去，可是忽然，少年注意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那链子并不是直着垂下，而是斜着的。
少年顺着视线移过去，便看见那座断桥，那残余的一堆木板铁链，似乎有着动静。
是……是有动静，断桥在微微地荡！
少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彷佛重新活过来一般……看来，她刚刚趁机抓住了……
少年重新裹好手中的长链，稳稳坐好，片刻不停盯着那断桥，也往云雾之下望着，盼望着能看清什么。
雪又开始落了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身上都积了一层雪，那无比期待的人，终于，终于从爬出了云雾！
景荣攀在那几层铁链之上，手上红得惊人，脸色又无比惨白，看起来简直虚弱极了，但还是遥遥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
“谢谢。”
看口型，她说的是这个。
“没事，没事！”少年激动地都快跳了起来，身上雪簌簌洒了一地，他手上飞速行动起来，将天山玄铁一圈圈卷了上来，“你别爬了，我拉你上来！”
“小点声，”景荣忍不住笑得更深一些，还是努力望上又爬了几步，“等会确实得麻烦你拉我……”
这话尚未说完，景荣忽地睁大眼，平静的语调瞬间变得极为短促，她近乎撕心裂肺地朝着少年吼道，“跑，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