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

    有城门郎从旁照拂,进城一事极为顺利,只是不待古因多瞧一眼洛阳风物,便被守卫请入马车匆匆赶往皇宫。

    踢踏声响四起,而略静的厢内,才搭伙不久的师徒三人正襟危坐。

    “情况有变,你俩随我进宫已然不妥,一会儿且跟城门郎回转,他亦能带你们寻到我先前言及的那位故友。”古因自袖中取出一方薄绢,捉过小孩的手心细细擦拭,“时间不多,我只回答三个问题。”

    大胡子闻此点点头,却也没开口的打算,反是嗓音刚恢复的小孩仰了脸认真道:“师父是女子么?”

    古因已逐渐适应小孩的语出惊人,见其无恶意,便坦然相告:“代家主亦是主,可掌一宗大权,若慕家肯让一名男子当家主,又何至于被打压到那般地步?不过是有些人还在做着旧梦罢了。”

    慕家势起前朝则天大圣皇帝封禅嵩山,苦心经营六载,终凭拥立太平大圣皇帝之功位极人臣,其后又得昭元大圣皇帝重用,统共辅佐武氏周朝三代女帝,昔时宗内人才辈出,嫡系女子皆擅权谋,男子远不能及。

    无奈气数有尽,昭元大圣皇帝晚年君行无道,今上玄亘帝张秉晟举兵伐之,灭武周而建启,慕家虽早早地投诚却仍以女为尊,自然免不了落个多方联姻的下场,还连带普通女子也跟着添上不少忌讳——比如,不得女扮男装。

    眼见阵纹已除干净,古因松开小孩的手:“对了,异妆罪名可大可小,庄里素有改换之法,等夭夭岁至金钗时就会传授。”

    “果然瞒不住师父呢。”小孩一笑,“当初卫叔没发现夭夭是女童,还嫌夭夭小解不够光明正大,后来知道的时候他整张脸都变绿了哦。”

    被揭露了黑历史的大胡子:“……”

    对大胡子满怀怜悯的古因:“……”

    顿了一下,小孩又问:“师父既行家主大权,想必记着全宗名册,上边儿可有一个叫慕槿的人?”

    古因:“谨庠序之教的谨?”

    小孩:“应是木槿花的槿。”

    思忖片刻,古因摇头:“并无此人,许是嫡系谨字辈中哪位曾用过的化名。”

    谨字辈即古因母亲那辈,姐妹四人一嫁古族族长,二入百里世家,三结易师伴侣,四封宰相夫人,看似风光实则埋没。须知,怀才者往往更惜名,而妇人又恰失其名,故行事时化谨为槿再隐末字之举亦好理解——像古因此番来洛阳,为的便是将小姨谨思的遗骨迁至慕家祖地,使其闺字得以见碑。

    当然,缺了因由的推测,也仅仅是个猜想。

    小孩有些沮丧,却没太过纠结:“多谢师父。”

    古因叠齐薄绢,慢慢收回袖内:“不必客气。”

    最后一问显是不好决断,小孩琢磨许久方缓缓道:“若哪天需报上师承,夭夭同卫叔可否向人直言师父的尊讳?”

    世人皆知古族易庄不和,古因身为易师偏又姓古,机敏如小孩自会有疑虑,难得这个娃娃还懂委婉,不似常人那样口无遮拦。

    古因满意地揉了揉小孩脑袋,低叹一声:“但说无妨。”

    马车一路疾驰,不过盏茶工夫,就已停下,古因掀帘,一眼望去正是洛阳宫之南那独一无二的天子三出阙——应天门。

    城门郎:“请慕家主移步。”

    古因:“两名徒儿便有劳百里兄交给十九娘代为看顾半日了。”

    城门郎微一哂,一边略略颔首,一边招来内侍替古因继续引路,见此,古因亦不再多话。

    大启建朝十七载,因玄亘帝喜清静,故洛阳宫的格局相较前朝并未有太大改动,据传就连万象神宫攒尖上立着的饰金铁凤,也是在三省六部众卿几次联名上书之下才换的鹤形,彼时古因还道今上是勤俭,现下置身其中方觉出迥异。

    洛水东注,蕴气上阳,此为源。

    殿宇循列,聚势明堂,此为型。

    这整座宫城竟是自成一个上古防护大阵的。

    当真有趣。

    眼瞅着四下除了引路的内侍再无旁人,古因悄悄摘下腰间佩的黑底银漆阵盘,早先为小孩催动化雷阵时古因便在上面排布好「大音希声」之序,此刻只要连入宫城大阵就能够直接施展专司探听的潜风阵了。

    法则徐徐流转数息,万千细语皆纳于耳。

    ……

    “太后!太后!”

    “去!把皇后给我叫来!”

    “蓁儿可不敢呢,阿爹总护着她,还有国师那样的人物作依仗。”

    “这易庄是想擅权了不成?一个两个尽占陛下的眼!如今太子是跟国师一齐失踪于洛河的,陛下竟对同宗所出的皇后半点不追究!”

    “太后,公主,奴刚打听到陛下已命皇后禁足承平殿。”

    ……

    “婢子做了银耳莲子羹,皇后多少用上一些吧。”

    “太子与国师有消息了么?”

    “陛下今日散朝时单留了符相在行健殿商议,符相身为国之锦囊,必是能想出法子的,还请皇后不要太过忧虑。”

    “这我倒不担心,只是太后那边……公主呢?”

    “说是去陪一陪太后,要婢子差人唤回么?”

    “算了,不必管她。”

    ……

    “陛下,臣以为,此乃天意。”

    “朕就怕是有人假天之意。”

    “恕臣冒犯,陛下信得过皇后么?”

    “皇后生而聪慧,知进退,明是非,朕自是信得过。”

    “那陛下觉得国师可信否?”

    “目不沾染尘世之人,心性远非寻常能比,朕虽觉得国师身上隐秘颇多,但行事为人依然是极可信的。”

    “陛下既是这般,臣便斗胆一言。若当真是易者起的人祸,谋者仅一,太子或存;谋者成双,太子危矣;谋者有三,太子必失,故陛下信二人不如尽信。再者古族近几年来涉世愈深,借此机会冷落一番亦是好的。”

    “诚如符卿所述。”

    ……

    ……国师?

    ……庄里之人?

    ……国师乃是庄里之人?

    古因眨眨眼,又眨了眨,随即心头猛地一震颤。

    莫非是那一位……

    正值神思不属间,忽听近旁有人道:“行健殿已至,奴且去通禀,还请慕家主在殿前稍待。”

    闻此,古因急忙止步,顺势轻轻一揖:“劳烦。”

    不知何时躬着身让到一侧的内侍受宠若惊:“贱奴惶恐。”

    见其情态并无异状,古因暗松口气之余,也不敢再继续分神,将阵盘悬回腰际后,就伫立于原处默默赏花观景,而内侍则很快得以进入殿门。

    时近一刻,去者复返,一同出殿的还有一名服紫佩金的华贵男子。

    古因垂了眸施以大礼:“拜见符相。”

    来人笑着将古因扶起:“汝乃阿因?”

    古因恂恂道:“正是。”

    来人便叹:“犹记因百日时随古夫人做客相府,诸人抱之皆啼,唯与亡妻相安,奈何现今俱已物是人非。”

    感其话中隐痛,古因不由抬眼。

    撇开上位者的气度,誉满天下的大启朝第一宰相符信其实生着一副再平凡不过的样貌,甚至因为刚经历中年丧妻的打击,其眉宇之间郁结的愁苦愈发浓重,看上去竟比一般的而立男子更显老态。这不禁令古因回忆起庄里老祖宗曾评价此人的那句“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想来或许一语成谶。

    虽非亲厚之人,却仍不免惋惜。

    古因一顿,终是道:“姨父节哀。”

    行健殿前并不是一个适合交谈的地方,符信得了古因的宽慰,又邀古因客居相府后,便让内侍带其进殿面圣,自己则转过身缓缓离去。

    “慕家主请往这边。”有了符信的一番话语,内侍言辞间越加恭顺,同时亦更显敬畏,就好像古因先前那声唤的是“义父”而非“姨父”一样。

    但愿这之后别传出什么奇怪的阴谋论。

    直至那道背影彻底消失于行健门外,古因才收回视线:“走吧。”

    作为当朝天子常参之所,行健正殿自是不可擅入,因此一路被领着向东弯弯绕绕古因也并未在意,谁知最后竟就这样一脚迈出了殿侧那扇东明门。

    扛着肩舆的两名壮汉:“……”

    再一次急刹车的古因:“……”

    内侍:“请慕家主移步。”

    古因觉得“移步”已是自己今日内最不想听到的词了,嗯,没有之一。

    内侍:“承平殿距此处颇远,符相怕慕家主受累,特意留下御赐的宫中座驾以供慕家主驱使。”

    好吧,看在长辈关爱的份儿上。

    古因点头,依言登坐,旋即只闻前后壮汉齐齐一声低喝,肩舆便稳稳地朝着北面行进起来,未过多久,又折往东。

    虽无法继续徒步测算,但据目前的走向推断,这座能用以禁足皇后的承平殿大约是立于万象神宫的正北位上的,传言则天大圣皇帝当年修成明堂时曾有意在此加筑一尊通天浮屠,也不知道是何缘故最终不了了之……难得不必顾着眼下,古因便放任了思绪,待回过神,脑中仅剩下的却是一个先前被惊散的念头——会是那一位做了国师么?

    “慕家主,承平殿已至,请移步。”

    指落阵盘,触手微凉……或许面圣之后就有答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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